第二卷第十六章
我去山庄看望过一次,但自从她离开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去那儿问候她的时候,约斯夫把着门,不让我进去。他说林顿太太正在“忙活”,老爷不在家。泽拉告诉过我一些他们如何过日子的事,要不然,谁死了谁活着我都不知道。
泽拉觉得凯瑟琳不随和,也不喜欢她,以她说的话里我也可以猜出来。我家小姐初来之时,曾经请她帮点忙,可是希思克利夫先生告诉她只管自己的事,让他的儿媳妇自己去照顾自己。泽拉是个心胸狭窄,自私自利的女人,自然乐得同意。凯瑟琳受到这种怠慢,像孩子般地找麻烦,回她一个瞧不起,还把这个给我提供消息的人归入了敌人一类,连个商量余地都没有,就像泽拉使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大约在六星期以前,比你到这里稍早一点儿,有一天,我在荒原偶然碰上了泽拉,我和她谈了好一阵子,她就给我讲了这样一些事。林顿太太到山庄以后,甚至都没有对她和约斯夫问一声好,就跑上楼去了。她把自己关在林顿的屋子里,一直呆到第二天早晨——就在老爷和恩肖吃早饭的时候,她走进堂屋里来,打着哆嗦问是不是可以把大夫请来?她表弟病得很重。
“这我们知道!”希思克利夫回答,“可是他那条命连一文钱都不值,所以我不愿意在他身上花费一文钱。”
她说:“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没有谁来帮助我,他就要死了。”
老爷大声说:“从这间屋子出去!他的事再也别让我听到一个字儿!这里没有人关心他会怎么样;你要是关心,就当他的护士去吧;你要是不关心,就把他锁在屋子里,躲开他。”
后来他就麻烦起我来了,我就说,我已经让那个讨厌的东西害够了;我们谁都有我们自己的事,她的事就是侍候林顿。然后希思克利夫先生吩咐我把那份差事留给她。
他们俩在一起是怎么弄的,我也说不上来。我想她准是白天黑夜地发愁起腻,哎哟哼哼。看她脸色那么苍白,眼皮那么沉重,谁都能猜得出来,她难得有一会儿休息——她有时候到厨房里来,完全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是很想求人帮忙;可是我不打算违拗老爷——我可从来不敢违拗老爷呀,迪恩太太,尽管我也觉得不去请肯尼恩是不对的。这件事和我没关系,用不着出主意,也用不着埋怨谁。我总是不管闲事。
有那么一两次,我们都已经上床睡觉了,我碰巧又把自己的门打开,看见她坐在楼梯上哭,我赶紧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怕让她哭得动了心上前去管。真的,我当时是可怜她;可你知道我还是不愿意丢了我的饭碗啦!
到底有一天晚上她冒然走进我的屋子。她说的话把我吓得都没主意:
“告诉希思克利夫先生去,他儿子就要死了——这次我完全相信,他就要死了——这次我得命令你立刻起来,去告诉他去!”
说完这几句话,她又没影儿了。我躺着有那么一刻钟,一边仔细听,一边打哆嗦——没有什么动静——宅子里静悄悄的。
我自言自语:“她弄错了,林顿缓过来了。我不用去惊动他们了。”于是我开始入睡,可是一阵刺耳的铃声把我的觉第二次吵醒了——我们就只有这一个铃,是专门为林顿安的。老爷喊我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并且正式告诉他们,他不愿意再听到这种吵闹的声音。
我把凯瑟琳的话传给他。没过几分钟他自己就骂骂咧咧地拿着一支点好的蜡烛出来,又走进他们的屋子里去了。我也跟了进去——希思克利夫太太坐在床的旁边,双手抱着膝盖,她公公走上前去,让蜡烛光照着林顿的脸,看了看他,还碰了碰,然后他转过头来对着凯瑟琳:
他说:“得——凯瑟琳,你觉得怎么样?”
她成了哑巴。
“你觉得怎么样,凯瑟琳?”他又问了一遍。
她回答:“他平安了,我也自由了。我应该感觉挺好——可是,”她接下去又带着无法掩饰的怨恨说,“你撂下我一个人这么长时间和死亡搏斗,所以我感觉到和看到的只有死亡!我觉得就像死了一样!”
而且她看着也像!我给她递过一点儿酒。哈顿和约斯夫也让铃声和脚步声惊醒了,在外面听着我们说话,这会儿也进来了。约斯夫,我相信,乐意除掉这小子。哈顿好像心事重重尽管他更多的是一个劲儿瞧凯瑟琳,不大想到林顿,但是老爷吩咐他再睡觉去——我们不需要他帮什么忙。老爷随后让约斯夫把死人搬到他的卧室里去,让我回自己的屋子,让希思克利夫太太自己仍然呆在那儿。
早上希思克利夫先生派我去告诉少奶奶,要她务必下楼来吃早饭——她已经脱了衣服,好像是要睡觉,还说她病了;这一点我并不觉得奇怪。我禀告了希思克利夫先生,他回答说:
“嗯,让她呆着,等丧事过了再说吧,你时不时上去一下看看她,把她需要的东西给她弄去。等你看着她好些了,马上来告诉我。”
据泽拉说,凯茜在楼上待了两个星期,泽拉每天去看她两次,而且本来会对她友善一点儿的,可是她这种打算慢慢待她好一些的善意,却马上就让她高傲地拒绝了。
希思克利夫上去过一次,把林顿的遗嘱拿给她看。林顿把自己的动产全部遗赠给了他的父亲。这个可怜的东西是在他舅舅死了,凯瑟琳不在山庄的那个星期里,受到威胁或者哄骗,才做出这种事情来的。那些地产,他身为未成年者,无法过问。可是,希思克利夫先生根据他妻子的,同时还有他自己的权利——我想这是依照法律——要求,并得到了它们。不管怎么说,凯瑟琳既缺钱财,又少朋友,这些财产只能听任希思克利夫一一霸占,无法阻拦。
泽拉说:“除了那一次,谁也没有靠近过她的门,只有我……也没有人打听她的什么事。她第一次下楼到堂屋里来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她大喊大叫,那时候我给她送早饭去,说呆在这么冷的地方,她再也受不了的。我告诉她,老爷正要去画眉山庄,恩肖和我是不会拦着不让她下楼的,所以她一听到希思克利夫骑着马一溜小跑去远了,马上就穿着一身黑,黄色的鬈发梳在耳朵后面,像个教友派一样朴素,她没法把她那鬈发梳直理顺。
“约斯夫和我星期天通常都去拜堂,”(苏格兰长老会,你知道,现在不派牧师了,迪恩太太解释说,他们把吉默顿卫理公会或浸礼会教徒的地方叫拜堂,我也说不上在吉默顿的那个是什么教派的。)她接着又说:“约斯夫已经去了,可是我觉得呆在家里比较合适。大男大女有个年纪大点儿的人照看着总是好些,再说哈顿尽管那么羞羞答答的,可也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模范。我让他知道,他表妹好像是要来和我们一起坐着,她一向都是遵守安息日的规矩的,所以她呆在这儿的时候,他就把他那几杆枪和那些在屋里干的零碎活儿放到一边啦。
“他听到这个消息,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眼光落到自己的手和穿着上面。鲸油和火药一转眼功夫就撂到看不见的地方了。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自己来陪伴她。从他那幅样子,我猜到他是想让自己拿的出手来,因此我笑了,要是老爷在旁边,我可不敢笑。我提出要是他愿意,我可以帮帮他,还取笑他那不知所措的样子。他把脸一沉,又骂开了。
泽拉见我对她的这种态度不大满意,就接着这样说:“得啦,迪恩太太,你大概觉得,你家小姐太优雅了,哈顿配不上她,你大概没错——可是我承认,我倒是很愿意把她那傲气杀一杀。另外,她那一肚子学问,她那一身雅致,现在对她又有什么用呢?她和你一样穷,或者更穷,我敢保证你在攒钱——我也在尽我自己那一点点力气这么干着。”
哈顿同意泽拉去帮他的忙,她夸赞他,把他弄得高高兴兴的,所以凯瑟琳来的时候,照那个女管家的说法,他把她从前侮辱他的事儿差不多都忘光了,一心想让自己讨她喜欢。
她说:“少奶奶走了进来,冰冷冷的就像一根冰柱,而且高傲得像一位公主。我站起身来,把我坐的安乐椅让给她。嘿,她鼻子一翘,对我这份殷勤礼貌不理不睬。恩肖也站起来,让她坐在高背长靠椅了,挨近壁炉;他很清楚,她可是冻坏了。
“我已经冻了一个多月了,”她把后面这个词拖得很长,尽量做出一种对人不屑一顾的神气。
她自己拉过一把椅子,放在离我们俩都远一点儿的地方。
她坐在那儿,等暖和过来了,才朝四下里看了看,发现柜子里有些书,就立刻又站起来伸手想去够,可是书搁得太高。
她表哥看着她在那儿费劲儿,过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去帮她;她撩起自己的裙衣,他就把自己够着的第一本书放了进去。
对这个小伙子来说,这就算是迈开一大步了——她没有对他道谢;可是因为她接受了他的帮助,他觉得很高兴,还壮起胆子在她翻看那些书的时候站在她的后面,甚至弯着腰指点书里面那些他觉得有趣的老插图——尽管她常常把一页猛地一下从他手指头底下推过去,这种毫不客气的态度也没让他胆怯;他只不过是让自己退后一点儿,盯着她本人看,不再看她手上的书罢了。
她继续在那儿读着,或者说在找点儿什么可读的东西。哈顿的注意力开始一点一点地集中到细看她那满头又细又亮的鬈发上去了——他看不到她的脸,她也看不到他的脸。也许他也不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像小孩儿让烛光吸引住了似的,他从两眼盯着瞧到最后动手去碰了。他伸出一只手去胡撸她的一绺鬈发,仿佛像胡噜一只小鸟那么轻。她让他这样一搅和,吓得猛然转过身来,就像是他把刀戳进了她的脖子。
“快滚!你怎么敢碰我!你还呆在那儿干什么?”她用一副感到厌恶的腔调大声嚷道。“我见不得你那样子!你要是再往我跟前来,我就回楼去啦!”
哈顿先生缩了回去,那模样真是要多蠢有多蠢;他在高背长靠椅上坐下,安安静静的;凯瑟琳继续翻她那几本书,又过了半个钟头——最后恩肖走了过来,悄悄对我说:“泽拉,你请她念点给咱们听听好吗?我真腻味透了——我真地喜欢——我会喜欢听她念的!甭说我想要她念,就说你自己要的。”
“哈顿先生希望你念点儿什么给我们听听,太太,”我马上就说了,“他会领承你的好意——他会感激不尽的。”
她皱了皱眉头,翻了翻白眼,回答道:
“哈顿先生,给我好好弄清楚吧,你们虚情假意对我装出一份好心好意的样子来,我可不吃这一套!我看不起你们,对你们两个谁都没什么可说的!想当初,哪怕一句和气话,甚至看到你们谁的脸,我都愿意把命豁出去,可你们都躲得远远的。不过我并不愿意抱怨你们什么!我是因为冷才不得不下楼上这儿来的,不是来让你们开心,也不是来找你们作伴解闷。”
恩肖说:“我干了什么啦?怎么能怪我呢?”
希思克利夫太太回道:“噢,你不算数,我还从来没在意像你这样的关心呢。”
“可是我提过不只一次,还要求,”他说,她说话那么尖刻也让他冒起火儿来,“我要求希思克利夫让我替你守灵——”
“住嘴!我宁愿到屋子外边去,或不管什么地方去,也不愿意让我的耳朵听到你那叫人讨厌的声音!”我家少奶奶说。
哈顿嘟嘟囔囔,说她可以下地狱,关他啥事!说着就把挂着的枪取下来,再也不管那一套,把他星期天的活儿又干起来。
到了这会儿,他说起话来可就随随便便了;她没过了一会儿也看出来了,还是回自己屋子里去孤单一人呆着为好,可是寒霜已经降了,她虽然傲气,也不得已而降尊屈贵越来越多地和我们为伍了。不过我还是留着点儿神,别让她瞅准我性子好,再来作贱我——从打那天起,我也和她一样,把脸绷起来——我们大伙没有谁爱她、疼她——她也值不得人那样——因为,我们只要对她说上一言半语,她就扭过头去,对谁都不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