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十七章
昨天整日无风,晴朗。根据预定计划我驶向呼啸山庄,管家求我给小姐捎封信去,我欣然接受了,这位受人尊敬的管家认为,她的这种要求是合乎情理的。
房子的前门大开,但护栏的大门却紧紧地闭着,如同上次一样,我敲响了门,恩肖听到了,从花园中间直穿过来,他打开门,让我进去,这个家伙看起来还挺像个人样的。一个乡巴佬能装扮成这样,已经相当令人满意了。此次我对他进行了特别的“关注”:看来,他在竭尽全力地遮掩他的种种不足。
我问,希思克利夫先生在家吗?他说出去了,但是午饭时应该回来,此时已十一点了,我表示想进去等他,恩肖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同我进去,但不是出于礼貌,只不过是完成看家狗的使命。
我们进入屋内,凯瑟琳在,正干净利落地为午饭准备蔬菜,她比先一次我见到时更加忧郁,也更加没有精神,她完全没看我一眼,继续自己的工作,同先一次一样,不懂得最平常的礼貌,我躬身向她问安,她并不理我,不向我回礼。
“她好像不那么容易让人接近,”我想,“和迪恩太太想同我交往那样完全不同,她是个美人,这是事实,但并非天使。”
恩肖对她很蛮横,吩咐她把那些活挪到厨房干。
“你自己搬吧!”她说,把蔬菜收拾一下,推在一旁,自己到窗前坐下。用萝卜雕刻小鸟小虫的模样。
我装作欣赏花园的美景,走到她身旁,把迪恩太太的短信自认灵巧地扔到她腿上,不让哈顿看到——但凯瑟琳却大叫:
“这是什么?”把信扔开了。
“你那位老友,画眉山庄女管家托我捎给你的信”我答道,我好意帮她,她却把事抖开确实令我气愤,并且我很害怕别人误认为这是我本人写给他的信呢。
听我说完,她非常高兴,想把它重新拾起,但哈顿的手更快。抢先把信拾起,放入自己的袋中,说应该先由希思克利夫先生过目。
凯瑟琳因此而哑口无言,只得转身背向我们,掏出手绢偷偷擦自己的眼睛,此时她表哥的心在经过激烈斗争手也软了下来,将信掏出。没好气的把它扔在她身旁地上。
凯瑟琳急忙抓起信,细细地读着,之后问了我几个问题,也不管合不合情理,反正是问她娘家人的情形。之后她遥望着远山,自言自语道:
“多想骑着小敏妮到那边去呀!多想爬到上面去呀!咳,真是心烦——我被圈着,表哥!”
她那秀丽的头靠着窗台,唉叹着,好像打着哈欠,又似在哈气,之后默默地沉思,并不在意也并不关心我们是否都在注视她。
“希思克利夫太太,”我坐了一会儿问她,“你是否意识到,我是你的一个老相识,那么熟悉,所以我为你对我的不理睬而深感奇怪,我的管家只要一谈起你,总是津津乐道。若是我回去时告诉她,你收到了她的信,但你什么话都没讲。没给她捎回你的任何消息,或是你的近况,我想她会很失望的。”
她听了这话表现出很奇怪的样子,问我:
“埃伦很喜欢你?”
“是的,可以说是非常喜欢。”我没有犹豫就回答道。
“请务必转告她,”她继续道,“我很想给她写信,但我没有用来回信的东西,哪怕是一本书,可以撕张纸来写信。”
“没有任何书?”我惊叹道,“没有书,你是怎么活下去的?如果可以,我想冒昧地问——虽说田庄有个供我用的大藏书室,我仍然常感到无聊——若我的书被拿走,那我将怎么办呢?”
“以前我有书的时候,经常看。”凯瑟琳道,“可希思克利夫先生不喜欢看书,所以他一时高兴,把我的书全都毁掉了,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看过一本书了,只是有一次,我搜遍了约斯夫存的所有经书,惹他大发雷霆;还有一次,哈顿,我在你屋内找到了一堆藏着的书……还有拉丁文和希腊文的呢,有些故事和诗集。都是老朋友——我把那些故事的诗集全都拿了过来——但你把它们都带走了,就好像喜鹊爱收集钥匙,仅仅是由于喜欢偷别人的东西的坏习惯罢了!这些书对你来说毫无用处——要不,你就是居心不良地把它们收起来,书中的乐趣你根本享受不到,但别人也别想。或许是你的嫉妒心让希思克利夫先生将我所有珍藏的书都搜走了吧。可是,大多数的书都已被我写在脑海里,印记在我的心里,这是你们夺也夺不走的!”
哈顿听她表妹怒斥自己,揭自己的短,满脸通红。但仍然怒不可遏,口齿不清地反斥她的指责。
“哈顿先生是想帮自己多学些知识。”我插言道,想帮他挽回颜面,“他并非是嫉妒你的学识,而只是想仿效你——也许用不了多久,他也会成为一位博学之人!”
“同时,他还妄图使我变成一个笨蛋。”凯瑟琳答道,“是的,我听过他独自又拼又念的,只是错得稀里糊涂!我倒希望他像昨天似的,再念一遍《刘维?切斯》——真的太好笑了,我听见他……还听见他翻字典,查疑难字,到后来他开骂了,因为那上面的解释他根本不能理解。”
这个年轻人显然太悲惨了:先是被人耻笑无知,后来又想改变这种情况而遭人笑骂。我有同感,且想起了迪恩太太讲过的趣闻,说到他第一次是如何的努力,想从愚昧中解脱出来,于是我说:
“不过,希思克利夫太太,我们也都有第一次呀,而且初学的时候,哪个不是跌跌撞撞的呢,如果我们被老师这样奚落,而非帮助我们。那我们不也同样是跌跌撞撞的吗。”
“哎,我并非想禁令他上进……但他并没有盗用我的东西的权利,并且,还非得在我眼前乱读乱拼,弄得稀里糊涂,让人哭笑不得。那些书,散文或诗,因为特殊原因,都是我的神圣不可侵犯之物。这书被他那嘴给轻贱了。真令我气愤。还有,所有这些,他专捡那些我最喜欢的篇章反复来读,真有些居心叵测!”
哈顿不吭声,心跳得厉害,足足持续了一分钟,他受到了侮辱与愤努的双重压迫,想要把心中的怒火压制下去,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出于礼貌,我不愿他在我面前如此尴尬,起身来到门口,观赏园中的景致。
他仿效我的作派,离开屋子。可没过多久,他又来了,抱着五六本书,一齐扔到凯瑟琳怀里,大叫道:
“拿走!我再也不愿去听、去念、去想这些书啦!”
“我不要了!”她回答。“我一见这书就会想起你,我已经讨厌它们了!”
她翻开一本以前熟读的书,仿佛那些刚学念书人的样子,慢腾腾地念了书中的一段,开始大笑起来,把书丢掉了。
“听好了!”她用挑衅的语调接着说。然后又以同样的怪腔读起一首民谣来。
但哈顿那颗心再也忍受不了这样残忍的凌辱了,我听见——并且我也有些许赞同——他对凯瑟琳动了手,好停止她的谩骂与侮辱。这个可怜的人竭尽全力地伤害她表哥那虽然愚昧、却又十分敏锐的感情。那么,伸手打人也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作为还债的惟一的可行方式了。
随后,那些书被他收拾起来,扔进了壁炉里。可以看出来,这样的祭品对他的怒火并没有消减的可能,反令他更加痛苦——可以想出,看到书毁掉时,他在回忆它们给他带来过的乐趣,还有使他曾经充满的希望和它日益增长的乐趣——并且我认为,我猜得到他偷学的动力。他曾经仅满足于平庸的劳动和兽性的原始的享受,直到凯瑟琳闯入了他的生活。不堪受到她的轻视,渴望她的赞同。成了激发他好学上进的一般原动力;但是他的努力不但没使他受轻视,促使他得到褒扬,而且结果恰恰相反。
“是呀,像你这样的畜生,能从书中学到什么呢?也就仅限于此啦!”凯瑟琳一边大叫,一边含着那遭受袭击的嘴唇,同时用愤怒的目光注视那燃起的熊熊火焰。
“你最好立即把嘴闭上!”他气势汹汹地吼道。
出于气愤,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向门口冲过来,我让开路,他冲了出去。可是没等到他跨过门口的石板,从路上走来了希思克利夫先生,与他迎头碰上,抓住他的肩膀,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小伙子?”
“没什么,没什么!”说着便冲了出去,独自忍受着羞辱与愤怒。
望着哈顿的背影,希思克利夫先生叹了口气。
“我要是想破坏自己的打算,那就怪了!”他自语道,并没发现我就站在他身后。“可我却怎么也不能从他脸上找出他父亲的影子。反而越来越看见她的!该死,他怎么那么像她?看见他,我有些受不了。”
他将双目盯在地上,忧郁地来到屋里。他脸上的烦躁与不安,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连他的身子也消瘦了下去。
他儿媳从窗口见他回来,一溜烟躲进了厨房里,屋里只留下我一个人。
“看到你能来,我真高兴。洛克伍德先生,”他回答我的问候说。“出于一点自私的考虑,我看这样荒凉的地方,缺了你,我还真难找到谁来代替我呢。我一直奇怪,而且不止一次地想究竟是哪阵风把你吹来呢?”
“可能是无聊时的突发奇想吧,先生。”我道,“这不,因为无聊的突发奇想,又把我吹走啦——下星期我将动身去伦敦,我须先通知你一声,我原本同意租下画眉田庄,满十二日后,我不想续租。我想,我不会再在那了住下去了。”
“啊,确实?你过腻了这种无聊的隐士生活了吧?”他说。“如果你来这儿是为了少付一些你不在那儿住期间的租子,那你算白跑一趟,我该收多少,就是多少,从来就不对任何人慷慨大方。”
“我根本不是为了减租才来的!”我非常气愤,喊了起来。“如果你需要,我现在就可结帐。”说着我从口袋里掏出我的支票本。
“不用,不用,”他冷冷地说,“如果你回不来,你会留下足够的钱付房租,我不急,坐下吧。和我们一起吃饭——不会再登门的客人。总是受人欢迎的——凯瑟琳,把东西端来——你跑哪儿去了?”
凯瑟琳从厨房出来,端来一盘餐具。
“你去和约斯夫一起吃,”希思克利夫扭过头小声说,“在厨房里呆着,等他走了再出来。”
她小心谨慎地听从他的安排——或许她是不热衷于外面世界的诱惑而不想逾越吧。生活在一群乡巴佬和厌世者之间,她即使碰上了高层次的人,可能也无法赏识了。
一旁是希思克利夫先生,横眉冷对、面色铁青;另一旁是哈顿一声不吭,像哑巴似的,让我这顿饭吃得没有丝毫胃口,于是尽快告辞,我本想从后门出去,好再看凯瑟琳一眼,再让那个约斯夫老头发发火,可是哈顿牵了我的马过来,主人又亲自把我送至门口,所以我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在那房子里生活真是乏味呀!”我骑马上路的时候独自在想,“要是真如希思克利夫太太那个好心保姆所愿,我和她家小姐能够互相倾恋,而且共同前往热闹的城市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