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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2)

第二卷第二十章 (2)

一小时过去了,又是一小时,分分秒秒都让人担心,直到傍晚来临。我一直都没有回屋休息,回屋后也睡不着。夜半时分他才回来,而且把自己关在下面的房间,没有上床睡觉。我在床上翻来倒去,仔细听着。最后忍不住穿衣下楼。他睁着眼睛,或疑惑或苦思冥想,可真难受。

我听出希思克利夫先生踱来踱去的脚步声,他不时深吸一口气,如同呻吟,划破寂静。他还不停地说一些断断续续的字眼,我只听见“凯瑟琳”这个名字,还有一些亲热或是难过的叫喊,如同和人说话一样——声音低沉真挚,发自肺腑。

我不敢闯入他呆的地方,可我又想把他从幻想中唤醒,所以用力倒腾厨房的火,通过火后又使劲铲煤渣。这一下真把他引出来了,比我想得还快。他马上打开门,说:

“奈丽,过来——到早晨了吗?拿来你的蜡烛。”

“刚四点,”我说,“你若要带着蜡烛上楼,不如就在火里点一支。”

“不,我不想上楼,”他说,“进来,给我生上火,反正在哪儿也是倒腾屋子。”

“我得先把这儿的火点好,才能拿些过来。”我一边说,一边搬了椅子旁的风箱过来。

这时候他已经临近疯狂,往返徘徊。一声又一声急促地叹息,好像间歇却不够。

“天亮了,我要派人把格林找来,”他说,“我要问他一些法律问题,趁现在还来得及,趁我还能安静地办完这些事。我还没写遗嘱,怎样处理财产我都没有决定!我真想让它们消失,从世界上消灭掉!”

“我可不愿这样,希思克利夫先生,”我插嘴说。“把你的遗嘱丢在一边吧,——你还得为你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忏悔呢!我没想过你会疯狂,——可你现在疯狂极了,这是由于你自己的过错。你这几天不吃不喝,就是个泰坦也会完蛋。吃一点,睡一会儿吧!你看看镜子里的你,你就知道你多么需要休息。你面颊塌陷,眼睛布满血丝,快要饿死了,也不睡觉,会瞎了的。”

“我吃不下也睡不着,这不怪我。”他说,“我发誓,我并不是故意如此。如果我能,我马上就去休息。可我得爬上岸,才能休息啊!去他的格林先生,不管他了。至于忏悔,我可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无需忏悔。我如此幸福,可我又不可能幸福。我灵魂幸福毁了我的肉体,灵魂却没有如愿以偿。”

“什么幸福,老爷?”我大叫。“古怪的幸福!如果你听我的,不生气,我可以给你劝告,叫你更幸福。”

“什么劝告?”他问我。“你说吧!”

“你自己明白,希思克利夫先生,”我说,“打从你十二岁开始,你就变得自私自利,不信上帝。我相信你从未拿过《圣经》,你肯定忘光了所有的内容,你现在大概没空去查了。去请个牧师吧,哪个教派都无所谓,让他给你讲讲《圣经》,告诉你,你误入歧途有多远,还有,在死前如果你不改过自新,你就进不了天堂。这么做又有什么坏处呢?”

“我不生气,还想感谢你呢!奈丽。”他说,“因为你提醒了我该如何埋葬——在傍晚抬到墓地,你和哈顿如果乐意,可以陪着把我送过去——留神!要让教堂执事按照我的指示办理!不用请什么牧师,也用不着想什么——如你讲的,我马上就要到我的天堂了,别人的天堂我看不见也不稀罕!”

“你若这么固执,就这么死了,他们才不会把你埋进墓地呢!”我对他这种不把上帝放在眼里的态度大为震惊,于是问他,“难道你就想这样吗?”

“他们不会那样做的,”他说,“如果他们那么干,你就叫人把我偷偷搬到那里去,如果你也不管,你就会知道,人死了可不是一切都没了的。”

他听到家里人的走动声,立刻退回自己的屋子,我也松了口气——可是下午,等约斯夫和哈顿去干活时,他又来到厨房,一脸狂热,要我陪他到堂屋去。

我不肯去,还清清楚楚告诉他,他太古怪了,我吓怕了,不敢也不愿单独和他作伴。

“我想你把我当成魔鬼了。”他苦笑了一声,在一个正而八经的人家,居然会怕得让人没法。

凯瑟琳正好进来了,他看见她,她马上躲到我后面,他挖苦说:

“你愿意过来吗?乖乖,我可不会害你。我一直让自己对你比魔鬼还坏。行啦!还是有那么一个人敢来和我作伴的!天哪!她太冷酷无情了。哼!真该死!这太过份了,没法说,血肉之躯怎么受得了,我也受不了了!”

他不再求谁来陪他了。天黑时,他回到卧室。整晚直到早晨,我们都听到他痛苦的呻吟,自言自语。哈顿想着去看他,但我叫他去找肯尼恩先生,应该由他来看。

肯尼恩先生来了,我敲门请求进去,并想打开门,可门锁着,希思克利夫在里面骂我们,说他好些了,想自己呆着,于是肯尼恩先生走了。

晚上又下起了雨,大雨倾盆直到天亮。我沿着房子散步,发现老爷的窗户大开,在风中摇晃,雨潲了进去。

他不会是呆在床上吧,我想。这雨会淋湿他的!他要不是起床,准是出去了。我也不想再猜,干脆壮着胆子去看看。

我进了房间,屋里空空如也。我跑过去把镶板推到两边,往里一看,希思克利夫先生在那儿——仰面躺着。目光那么尖锐凶狠,吓得我一惊,然后他好像笑了。

我没有想到他已经死了——可他的脸和脖子前面却被雨浇湿了,床单也在滴水。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悄无声息。一只手搁在窗台上,那在风中摇摆不休的格子窗蹭破了他的手——破皮的地方没有流血,我摸了一下于是不再怀疑——他死了,而且已经僵了。

我扣上窗户,梳好他额上长长的黑发。我想合上他的双眼——永远,如果可能,就不再让他那样可怕,那样如活着一样,狂喜不禁的眼神让别人看到。可他的眼睛就是不肯合上,好像在嘲笑我的努力,还有他微张的嘴唇和洁白的牙齿!我不由得又感到一阵恐惧,大声叫来约斯夫。他拖着脚步走上来,又叫又喊,怎么也不肯管希思克利夫的事。

“魔鬼抓走了他的灵魂,”他大声说,“他也得一块搬走他的尸首啊!我才不管呢!”这个可恶的老家伙也像希思克利夫似的嘲笑了他一顿。

我还以为,他会绕床欣喜一圈呢;可他却忽然安静下来,举起双手,跪倒在地,连声赞美;因为合法的主人和古老的家庭又重新得到自己的权利了。

所有的一切都令我头疼。或不由回忆起了痛苦的过去。只有可怜的哈顿,这个受了最多委屈的人感到悲伤。一整晚,他坐在遗体边,伤心地哭泣。他握着死人的手,吻着那些冷笑着的凶残的脸,那脸别人看都不会看上一眼。他怀着深切的悲痛哀悼他,这种感情发自于一颗宽容厚道的心灵,尽管它像钢铁一样坚韧。

肯尼恩搞不清楚老爷是害什么病死的。我隐瞒了实情,不敢说他这几天滴水未尽,怕引起猜疑。后来我也相信他不是故意绝食,这只是病的结果而不是原因。

我们依照他生前的愿望,不顾邻里的纷纷议论,安葬了他。全部送葬的人只有恩肖、我和六个抬棺材的人。

那六个人把棺材放入墓穴就离开了,我们留下看给他覆土。哈顿满脸是泪,把一些青翠的草皮移种到坟丘上。现在它像另外两个一样平整而葱绿——我希望他安宁。不过这一带的村民会把手按在《圣经》上发誓说他常常出来走动。有人说遇到过他,在教堂附近,在荒原里,甚至这所宅院里。——你会说,这是瞎扯,我也这么说。可在厨房里烤火的那个老头子却一口咬定,从他死后,每逢晚上下雨,他从自己屋子的窗口望出去,就会看到他们俩。一个月前,我也遇到了一件怪事。

那是傍晚,我正要去田庄,乌云压顶,就要打雷了,刚走到山庄拐弯,我遇到了一个赶着一只绵羊的小男孩。那孩子哭得厉害极了,我以为是因为羊羔受到惊吓,不好赶呢!

我问他:“怎么啦,小家伙?”

他哭哭啼啼地说:“希思克利夫和一个女的在那块儿,在山崖底下,我不敢打他们那儿走过去。”

我什么也没看见,可是那只羊和孩子都不肯往前走,所以我叮嘱他从下面那条路下山。

大概是这孩子独自穿过荒原时,想起了一再听父母和伙伴们胡言乱语的鬼话吧!尽管如此,我现在也不愿意黑夜出去——我也没办法,等他们离开这里,搬到田庄去我就开心了。

“那么,他们就要搬到田庄去了吗?”我问。

“是啊,”迪恩太太说,“等他们一结婚就搬,他们在元旦结婚。” “那谁在这里呢?”

“哦,约斯夫看这宅子,也许还有个小子和他做伴。他们要住在厨房里,把别的地方关起来。”

“那鬼魂就可以来这里住了。”我说。

“别这么说,洛克伍德先生,”奈丽摇了摇头。“我相信死者得到了安宁。这样说他们不太合适。”

此时,花园的门开了,那两个恋人回来了。

“他们倒是什么也不怕,”他们走过来时,迪恩对我小声嘀咕,“他们俩在一起,撒旦和他的全班人马就不在话下了。”

他们走上台阶,只停下来看了一眼月亮,更准确地说是借着月光互相看了一眼。我觉得自己一定得避开他们不可。我把一点纪念品塞到迪恩太太手里,也没有理会她说的什么不能不讲礼节,在他们打开屋门的时候,从厨房溜走了。约斯夫正以为他们在搞风流韵事,她在他听到了我把金币扔在他脚下那“口当”的一声,认定我本是个体面人物,否则我这一溜走就更证实他的看法了。

我走路回去,多绕了一段,去了一趟礼拜堂。在礼拜堂墙边,我发现虽然只过了七个月,废败就推进了——许多玻璃碎掉了,成为黑乎乎的洞口,石板东一块西一块的从瓦楞上翘起来,等秋天的暴风雨来临就会掉下来的。

我很快就在靠近荒原的斜坡上找到了那三块墓碑。中间那块被石楠丛埋了半截的一块是灰色的。埃德加?林顿的只有草皮和苔鲜装点。希思克利夫的则是光秃秃的。

我在温和而宽阔的天空下驻足在三个墓碑周围,守望着在石楠和钓钟柳丛中扑打翅膀的飞蛾,倾听风吹过草丛的叹息,心中疑惑不解:为什么会有人认为,长眠于如此安谧宁静的土地下的灵魂却并不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