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一章第一个故事 (4)
说我的病给耽误了,他们已经治不了了。两年多来,我一直患着一种心脏病,不知不觉在加重。这种病没什么大不了的症状,可是已经一点一点地把我给拖垮了。我也许还能活几个月,也可能说死就死。——大夫们说得再肯定不过了。亲爱的,自从我知道了真相之后,我也就再没伤心过。不过,我也不大出头露面了。我得尽量把一些俗事安排妥当。我不愿意让雷切儿知道这件事。她会以为我是为了那颗钻石担心着急,才病成这个样子的。她会拼命地自责。可怜的孩子,那根本不怪她。两位大夫都说,我这病是三年前就有了。我肯定你会替我保密,德罗西拉,因为我在你的脸上看见了真心的悲痛和同情。”
悲痛和同情!哦,异教徒都是这样指望基督徒的。
可怜的表婶做梦都想不到,听她讲完那个伤心的故事,我心里一阵感激。终于有机会证明我存在的价值了!眼前就有个命在旦夕,不及悔罪的亲人,上帝把她领到我的面前,向我诉说衷肠!我真有说不出的高兴。我突然想起了我那些个可敬、值得信赖的牧师朋友。不是一两个,而是一、二十个!我搂住表婶,还嫌体贴得不够,干脆拥抱她了。我热情地对她说:“亲爱的,在我们永别之前,能为你做件好事,是我的造化。”说了几句告诫的话之后,我便向她推荐我那三位可敬的牧师朋友,供她挑选。这三个都住在她家附近,一天到晚行善修好。只要我开口,他们没有不乐意的。哎呀! 谁知结果真叫人扫兴。可怜的范林达夫人一脸的惊慌,说她身子太弱,见不得生人。我让步了——当然,只是暂时的。
凭我丰富的经验,一点也不比十四个牧师朋友逊色。我知道现在用得着我的传道书了。我有好些藏书,对眼前这种紧急情况都很有用:能唤醒和说服表婶,开导她,帮她作好心理准备;能使表婶坚强起来。“亲爱的,我去把我的那些宝贵的书拿来,你肯读的,对吗?我把该读的地方都叠起来,用铅笔作上记号。你读的时候可以问问自己:“这条适合我吗?”就连这么简单的请求,都把表婶吓了一跳。异教徒的影响实在是太深了。她一脸惊慌地说:“我尽量照你说的去做,德罗西拉,让你高兴。” 那神色顿时叫人生出几分敬畏来。事不宜迟。我看了看壁炉上的钟。要是我马上回去拿第一套丛书(就十二本),回来正好赶上和律师碰头,做范林达夫人遗嘱的见证人。我对表婶说,五点钟我一准回来。说完,便怀着神圣的使命感离开了范林达夫人的家。
如果单是办我自己的事,我就将就着坐公共马车了。可这一回,是为了表婶,我就挥霍一次,坐出租马车啦。
我到了家,挑了第一套丛书,做了记号,装进手提包。坚信这类书是欧洲其它国家的文学里找不到的。我一分不少地付了车费。他接钱的时候,骂了句脏话。我立即塞给他一本传教书。那个恶棍惊愕的程度,就是我用枪指着他脑门,也不至于这般!他跳上马车,骂骂咧咧,悻悻地赶着车走了。我赶紧又从马车窗户塞进去一本传道书。我还是播了善的种子,真是开心。
佣人开了门——不是那个系了帽带的。我松了口气。车夫说,大夫来了。这会儿还在范林达夫人的房里呢。布罗夫先生刚到,在书房里等着。我也给领到书房里等候。
布罗夫先生看见我,显得有点吃惊。他是个家庭法律顾问,我们以前在范林达夫人家见过不止一次。可怜哪,替人家当差,人也老了,头发也白了。干活的时候他是只认法律只认钱,闲的时候也不逊色:读小说,撕传道书。
“您上这儿来住吗,克莱克小姐?” 他看看我的手提包问道。
要是让这么个人看见我包里的那些宝贝,准召来他一大堆亵渎的话。我只得迁就他了,便对他说了我这趟来的目的。
“表婶说她要签遗嘱,请我来做个见证人。”
“啊?啊?呃,克莱克小姐,您做见证人倒也合适。您已经过了二十一岁,再说跟范林达夫人的遗嘱也没有什么利害关系。”
跟范林达夫人的遗嘱没有利害关系?哦,听了这句话,我心里多么感激呵!如果我这位阔表婶想到了我这个穷鬼(五英镑就称得上是个大数目)——如果遗嘱上有我的名字,还分给我一小笔遗产——那我的仇人们就会怀疑我拿这包书、还花钱雇马车的动机了。如今,就连最会嘲笑的人也没话说了。这才好呢!
听到布罗夫先生的声音,我从欣慰的沉思中回过神来。我的沉默似乎给了这颗俗气的灵魂无穷的压力,仿佛逼他违心地跟我说话。
“哦,克莱克小姐,慈善界方面近来有什么新闻?您那位朋友高德弗利?艾伯怀特先生,出了北阿莫兰大街那件事以后,现在怎么样了?我俱乐部里的人可是没少谈论这位慈善家那桩趣事呢!”
刚才这家伙说我过了二十一岁,跟我表婶的遗嘱没有利害关系,我都忍了。如今听他用这种口气谈论可敬的高德弗利先生,我可不想再忍了。经历了当天下午那件事,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只要再有人怀疑高德弗利先生,我一定要维护他的清白。眼下布罗夫先生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我非得反驳他不可。
“我见闻孤陋,也没有那份荣幸属于哪家俱乐部。不过,我碰巧知道你暗示的那件事,而且还知道那是个无耻的谎言。”
“不错,不错。克莱克小姐,您相信您那位朋友,这很自然。高德弗利先生 要妇女慈善团体的人相信他的话并不难,可是要一般人相信他就没那么容易了。实际情况对他很不利。宝石丢失的时候他碰巧在范林达夫人的府上。事后他又是头一个来伦敦。照近来发生的几件事看来,小姐,那些情况对他可是不利呢!”
我原该不等他往下说,就告诉他说他错了。有一个人可以证明高德弗利先生是清白的。哦!可是我实在忍不住想看这个律师出丑,便装出一无所知地样子,问他“最近发生的事”指的是什么。
“最近发生的事,克莱克小姐,我指的是那几个印度人的事。”布罗夫先生接着说,越说态度越傲慢。“那几个印度人出了牢房以后,您猜他们都干了些什么?他们直接来了伦敦,盯上了鲁克先生。接着又出了什么事呢?鲁克先生对家里收着的那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放心不下,就悄悄地把它存进了银行的保险库(别人可都是这么说的)。他真是聪明绝顶,可是那几个印度人跟他一样聪明。他们疑心那个价值连城的宝贝给转移了。为了解开这个疑团,您猜他们搜了谁?不止是鲁克先生,连高德弗利先生也给搜了呢!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艾伯怀特先生解释说,因为他碰巧跟鲁克先生说了几句话,那些人是瞎怀疑。扯淡!那天早上跟鲁克先生说过话的人有五、六个呢!怎么没跟他们回家呀?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事情很明显,艾伯怀特先生跟鲁克先生一样,同那件‘宝贝’有利害关系。那三个印度人是拿不准,宝石到底在谁手里,只好把两个人都给搜了一通。大家都这么说,克莱克小姐。公众舆论,在这件事上,可是难以辩驳的呦!”
见他说话的那个得意劲头,我忍不住想再愚弄他一会儿,才告诉他真相。
“我并不想跟您这么位聪明律师争论,”我说,“可是连调查这个案子的伦敦名探长都没有怀疑艾伯怀特先生,您说这公平吗?克夫先生可是只怀疑范林达小姐一个人呀!”
“您不是想说,您同意那位探长的怀疑吧?”
“我不想对任何人作判断,先生。我也不想发表什么意见。”
“那我可是又作判断,又发表意见。小姐,我认为探长完全错了。他要是像我一样熟悉雷切儿的性格,他就算会怀疑到屋里的每个人,也绝不会怀疑她的。我承认她有不是的地方——她有点神神秘秘,我行我素;怪癖任性,不像她那个年龄的女孩子。但是,她绝对忠实,心地高尚,而且为人宽厚。我虽然是个律师,可假如所有迹象都指向一边,而另一边是以雷切儿的名誉担保,那我肯定信她的话。话是说重了点,克莱克小姐,我可是认真的。”
“您可以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吗?假如您发现范林达小姐对鲁克先生和艾伯怀特先生那件事出奇地感兴趣,您会怎么看?假如她就那件事提了最离奇的问题,您会怎么看?假如您听说她得知事态的发展后,表现出难以形容的不安,您又会怎么看?”
“克莱克小姐,无论多少个假如,也丝毫动摇不了我对雷切儿的信任。”
“她就这么绝对值得信赖?”
“绝对值得信赖。”
“那我就告诉您吧,布罗夫先生。不足两小时以前,高德弗利先生就在这间屋子里。范林达小姐亲口声明说,在月亮宝石失踪这件事上,他是完全清白的呢!”
见布罗夫先生听了我几句直率的话,竟慌了神,乱了方寸,我不由得十分得意。他蓦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地瞪着我。我坐着没动。平静地问道:“您现在又怎么看艾伯怀特先生呢?”
“如果雷切儿证明他是清白的,克莱克小姐,我自然也和您一样相信他是清白的。我跟其他人一样,给假象迷惑了。我尽量补偿吧,今后再听到有人以这件丑闻攻击您的这位朋友,我会为他辩护的。真没想到,您说服人的本事还挺大,祝贺您!克莱克小姐,您要是个男人,当律师会很成功的。”
说完这句之后,他转过身去,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显然,我对这件事的新解释令他既吃惊又不安。他越想越出神,不觉地咕哝出声来。我听出他的意思,他此时对月亮宝石的失窃仍保留着令人讨厌的偏见。他毫不含糊地怀疑是可敬的高德弗利先生偷了宝石,认为雷切儿的慷慨行为是为了隐瞒这起罪行。就范林达小姐本身的可靠性而言——照布罗夫先生的评价,你们也都意识到了,是完全不容置疑的——那他的解释如今证明是全错了。我把这个法律权威抛进了五里云雾中,他无法掩饰这一点。“这案子是怎么了?” 他在窗前停了下来,用手指在窗玻璃上敲着鼓点,自言自语地嘀咕道:“这不单是说不通,连猜都猜不到。”
这话本来用不着回答,可我偏偏答了。我不该这么不饶人,尤其是现在。简直是不道德。我居然又在他的话里找到可以跟他争论的机会。这真有点儿难以置信。可是,朋友们!当我们堕落的天性占了上风的时候,没有什么不道德、难以置信这一说的!
“请原谅我打断您的思路,”我对这位轻信的布罗夫先生说道。“不过,我们倒还真能猜一猜呢。”
“也许吧。不过,克莱克小姐,我承认我猜不到。”
“我很荣幸能让您相信艾伯怀特先生是清白的。您当初提到怀疑艾伯怀特先生的一条理由,是宝石丢失的时候,他正好在范林达夫人的府上。那么,请允许我提醒您,当时弗兰克林?布莱克先生也在她府上呀。”
这个老于世故的律师离开了窗口,正对着我坐了下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脸奸诈的冷笑。
“看来,您算不上是个好律师,克莱克小姐,”他沉思着说道。“您不知道适可而止。”
“我恐怕不明白您的意思,布莱克先生,”我谦虚地说。
“不可能,克莱克小姐——再说一遍,不可能。弗兰克林?布莱克是我最喜欢的人,这一点您很清楚。不过,这无关紧要。在没说服您以前,我暂且接受您的想法。您说的很有道理,小姐。我怀疑艾伯怀特先生,我也可以因为同样的理由怀疑布莱克先生。好吧——就两个人都怀疑吧。我们可以说,照他那种性格,倒是可能偷宝石。问题只是他偷宝石对他有没有好处。”
“弗兰克林?布莱克先生欠了不少的债呢,”我说,“这可关系到家族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