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一章第一个故事 (5)
“而高德弗利·艾伯怀特先生的债务还没发展到那个地步。一点不错。不过,照您的那套说法,有两点说不通,克莱克小姐。我替弗兰克林?布莱克先生代理一切事务,请允许我告诉您,他的债主全都知道他父亲是个财主,都愿等他将来还钱。这是头一点,够说不通了吧?第二点就更说不通。那颗该死的印度宝石还没丢之前,范林达夫人就亲口对我说,她女儿准备跟弗兰克林?布莱克结婚啦。她把他给召了来,又把他给撵了走,那是女孩子故作姿态。可她对她母亲承认,她爱她表哥弗兰克林,而且她母亲还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了他。所以,克莱克小姐,这就是他的处境:他的债主愿意等他将来还钱,他又有指望跟个有遗产继承权的女孩子结婚。就算把他当个恶棍看待;可您告诉我,他干嘛要偷月亮宝石呢?”
“人心难测啊,”我说,“谁又说得清呢?”
“换句话说,小姐,——虽然他没有一点理由偷那块宝石——可是因天性堕落,他可能偷了那块宝石。好吧,就算他偷了。可他妈的为什么……”
“您要是再这么说话,我马上就走。”
“请您原谅,克莱克小姐,我下次一定会注意的。我是想问个明白:假定他偷了宝石——那他干嘛还拼命抛头露面,竭力想找回那颗宝石呢?您也许会说他老奸巨滑,故意那么做,想把疑点引开。那我会说他根本没有必要把疑点引开,因为根本就没人怀疑他。他先是因天性堕落偷了宝石(毫无理由地),接着又表现出处处与宝石丢失有牵连的样子,实在是没有必要。结果惹得原打算嫁给他的小姐火冒三丈,把他撵了出去。如果是照您的意思,把月亮宝石失踪和弗兰克林联系起来,前提就这么荒唐。不可能,绝不可能,克莱克小姐!今天我们讨论的这桩案子陷入了僵局,就到此为止吧!雷切儿本人是清白的(这一点她母亲和我都清楚),艾伯怀特先生的清白也是可以肯定的——不然雷切儿就不会那样声明了。而弗兰克林?布莱克的清白更是不用说的,这一点刚才您看得很清楚。一方面,我们内心确信这一切;可是另一方面,又都肯定月亮宝石已经给人带到了伦敦,而且就在鲁克先生,或是他的银行家手里。碰上这么个案子,我的那些个经验又有什么用?这案子把我难住了,把您难住了,把大家都给难住了。”
不对——不是大家。克夫探长就没被难住。我刚想提起这一点,想尽量温和地说,免得他怀疑我影射雷切儿小姐,仆人就进来通报说,表婶正等着见我们。
这么一来,我们便不再讨论下去了。布罗夫先生收拾了文件,他看上去被刚才那番讨论弄得精疲力尽。我拿起了那一手提包宝贵的书,觉着我还可以说上几小时。我们静静地进了范林达夫人的房间。
在接着写其它的事情之前,请允许我在这里添上一笔。在叙述我和律师之间的那番讨论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我只是照要求,如实记录自印度宝石到了伦敦之后,与这个故事有关的一切,不只是讲出疑点,还必须有名有姓地说出怀疑对象。我写出那番讨论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同时还为了另一个道德上的好处。那是以牺牲我个人的自尊为代价的。我被迫承认我那堕落的天性占了上风。作这番丢脸的坦白之际,我又战胜了那种堕落的天性,良知重又占了上风。我的灵魂又一次净化了。亲爱的朋友们,我们又可以继续下去了。
没想到签遗嘱这么简短。在我看来,他们简直是仓促行事,草率了事,太不合适了。刚把佣人塞缪尔找来当第二见证人,笔就给塞到了表婶手里。在这种严肃的场合,我真想说几句合适的话,可是,布罗夫先生的表情告诉我,只要他在房间里,我还是不要有什么冲动之举为好。不到两分钟,塞缪尔已经下了楼。
布罗夫先生折好了遗嘱,看了看我的动静,分明是想知道我能不能让他跟表婶待在一起。我有件善事要做,手里还拿着一提包的传道书呢。他要想单凭看我一眼就支开我,还不如去看圣保罗教堂,支开它吧。我不想否认,他毕竟老于世故,训练有素,一眼就领会了我的意思。我给他的印象怕是跟给那个马车夫的印象差不多,他也是咕哝着一些不敬之词,悻悻地走了,由我在那里称王称霸。
他一走,表婶就在沙发上躺下了。她面有难色地谈到了遗嘱:“你千万别以为我把你给忘了,德罗西拉。我打算亲手把你该得的一小份遗产交给你,亲爱的。”
这机会可真是千载难逢!我当即打开手提包,把面上的一本书拿了出来。这是一本早期版本——才第二十五版的《家中的恶魔》,无名氏的名著,据说是贝洛斯小姐所著。这本书上说,到处都有恶魔守着我们。书中有《发刷里的恶魔》、《镜子后面的恶魔》、《茶桌下面的恶魔》、《窗外的恶魔》等章目,特别适合女性读者。
“亲爱的表婶,您只消劳神看看这本宝贵的书——您就算遂了我心愿了。”说着,我就把那本书翻到作了记号的一节——充满了雄辩的一节,递给了她。那节题目是《沙发垫子里的恶魔》。
可怜的范林达夫人正木木地斜靠在沙发上,她朝书上晃了一眼,神情更加恍惚了。“德罗西拉,恐怕我得等好些了,再看这些书。医生……。”
她一提到医生,我就知道接着又该是什么了。这种事我经历得多了。那些不信神的医生,总是在临终的人跟前晃来晃去地碍我的事!假装慈悲,说什么病人需要安静,怕打搅。还说最怕的就是克莱克小姐和她的那些书。这些个受了蒙蔽的利己主义者如今又背信弃义,拉我后腿,想要剥夺我这穷人惟一的产权——我不就是想给临终的表婶一点精神安慰吗?
“医生说,”我这位误入歧途的可怜亲戚接着说。“我今天情况不大好,不让我见生人。还说就是想看书,也只能看些轻松愉快的。‘什么都别干。范林达夫人,不然会伤神的,脉搏会加快的。’这是他临出门的时候说的。”
我无计可施,只得又让步了——不过,这一次跟以前一样,还是暂时的。任何公开的争论,要人们承认我的使命不知要比医生的重要多少,都会让医生利用病人的弱点,有机可乘。令人高兴的是,要想播种善的种子,方法可多得是,而且在这方面,没人比我更在行的了。
“过一两个小时,您也许就觉得好多了,”我说。“没准明天早晨您一醒来,就想看点什么,就连这些最不装腔作势的书都能满足您了。我把这本书留下好吗,表婶?医生根本不可能反对的。”
我悄悄地把书插在沙发垫子下面,半藏半露,就在她的手帕和嗅盐瓶旁边。只要她一伸手,不管是找手帕还是拿嗅盐,都会碰到那本书。她迟早都会被感动的——谁知道是几时呢?我安排好了后,心想赶紧离开是上策,便起身告辞:“我走了,您好好歇着吧,亲爱的表婶。我明天再来看您。”我说这话的时候,不经意地朝窗口看了一眼。窗台上盆盆罐罐里盛满了花。我知道那些都是范林达夫人的宝贝,她总喜欢不时地走过去看看闻闻。我忽生一念。“哦,我拿朵花行吗?”说着,便堂而皇之地走到窗前。不过,我可没拿什么花,倒是从手提包里拿出本书来,加到了花丛里。想让表婶有个惊喜,又在天竺葵和玫瑰花里搁了一本。又是一个令人欣喜的念头:“可怜的人啊!为什么不在她出出进进的房间里都放上书呢?”我马上跟她说了声再见,便悄悄地溜进了书房。塞缪尔上来送客,以为我走了,就下楼去了。
在书房的桌子上,我见着了两本“轻松的书”,是那个不信教的医生推荐的。我赶紧从包里拿出两本宝贵的书,盖住了它们。在早餐室里,我看见表婶最喜欢的金丝雀在笼子里唱着歌。她总是亲自喂它。笼子下面的桌上放着一盆装饰用的千里光。我找了一本书放在千里光里。客厅里机会可就多了。我一会儿就能腾空我的提包。表婶心爱的乐谱就搁在钢琴上。我在乐谱里夹了两本书。在一些没完成的绣品里,也放了一本。我知道那是范林达夫人的针线活。客厅的尽头还有一间屋,是用帘子遮住的。表婶那把老式的扇子就放在壁炉架上,我拿出第九本书,用扇子作了书签夹在了中间。我该不该再到楼上的卧室里放上一本?这可是有点冒险。要是给那个系了帽带的姑娘看见了,少不了又是一顿羞辱。但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怕羞辱还算得上是个好基督徒吗?我上了楼,心里准备承担一切后果。楼上静极了。估计佣人们都去喝茶了。表婶的屋就在眼前了。
亲爱的先表叔约翰爵士的相片挂在床对面的墙上,仿佛在冲我笑哩。他似乎在对我说,“德罗西拉,放下一本书吧!”表婶床两边各放着一张桌子。她晚上常失眠,桌上便放着好些晚上醒来,打发漫漫长夜用得着的东西。我在一边桌上的火柴旁放了一本,又在另一边桌上的巧克力盒下面搁了一本。不管她是想要光,还是要吃糖,总免不了看见一本宝贵的书。那书就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无声地喊着:“来吧,试一试吧!试一试吧!”我提包里还剩一本书呢!不过,还有一个地方去——浴室。就在卧室外面,门开着。我偷偷地朝里面看了一眼,心里一个神的声音低语着:“你的书已经无处不在了,让她在洗浴的时候也能看见,你就大功告成了。”我仔细看了看椅子上搭着的晨衣,有个口袋。最后一本书有了它的归宿。我悄悄地溜出了表婶家,胳膊下夹着空包走在大街上,有什么能形容我心里的畅快?噢,我八方的朋友,要想驱除恶魔,穿过迷津,获得快乐,只要行得正,真是太容易了!
我叠着衣服,回想着白天的情形,我用我这双慷慨的手在我有钱的表婶家上上下下撒满了真正的财富。此时,我只觉得坦坦荡荡,没有一丝的忧愁,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我不禁唱起晚祷歌来,还没唱到第二节,便进入了梦乡。我又活像个孩子了。
我就这么过了一个快乐无比的夜晚。第二天早晨,我起身的时候,心里觉得多年轻呵。我真想再加上一句:我看上去多年轻呵。可惜我没有分身术,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加不成了。我在伦敦的那段时间,就在客栈的休息室里打地铺,空出一块地方当会客厅。房间很小,天花板很低,也没什么家具,可却一尘不染。将近中午时分,我戴上无边帽,准备上蒙塔格广场去——倒不是想去叨扰一顿饭,而是想这时候表婶肯定在家罢了。我正要出门,客栈里的女佣传话说范林达夫人的听差要见我。我往过道里看了看,原来是那个年轻的塞缪尔。他是个很懂礼貌的年轻人,充满活力,外表很温顺。我一直打算劝他信教,想找他正经谈一谈。我把他请进了屋。他胳肢窝下面夹了个大包袱,像是给吓着了似的。“夫人向你问好,小姐。夫人叫转告你这里头有封信。”捎完口信,这年轻人看上去像是想溜,真是怪事。
我拦住他,问了他几个问题。要是我现在去见表婶,能见着吗?见不着,她兜风去了,雷切儿小姐陪她去的,艾伯怀特也去了。我心里好生蹊跷。眼下有那么多的善事要做,艾伯怀特倒跟个没事人似的,竟还有心去兜风。我拦住塞缪尔,又打听到了一些事。雷切儿小姐今晚要去参加舞会,艾伯怀特先生要到府上喝咖啡,然后,陪小姐一起去。明天早晨有个音乐会,夫人叫塞缪尔去定个座,还说替艾伯怀特也订个座呢。“要是我不赶紧去,票怕是要卖完呢,小姐。”这无辜的年轻人说着就跑了。——丢下我一个人,满心惆怅。
那天晚上,我们童衣改制协会要举行一个特别会议,打算向高德弗利先生讨教求助。我们委员会让那么多的裤子给忙得不可开交,他不来帮我们解决问题,倒去喝咖啡参加什么舞会!原定第二天下午要举行温情监管会的庆祝活动,他身为团体的头面人物非但不出席,倒要去听音乐会!这是怎么回事?天呐!这是说我们的基督英雄要向我展现他的新形象了,而且他开始和我心目中当代最糟糕没落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