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二章第二个故事 (1)
格雷酒店广场马修律师的叙述
我的朋友克莱克小姐放下笔之后,轮到我拿起笔来接着写下去,这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来,我可以解释清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范林达小姐解除婚约的隐衷,我一清二楚。高德弗利?艾伯怀特先生放弃他迷人的表妹的原因也被我发现了。
二来,我发现自己也卷入了这桩神秘的印度钻石案,现在还很难说是祸是福。我有幸在我的办公室与一位举止怪诞的东方陌生人见了面。毫无疑问,他正是那三个印度人中为首的。除此之外,第二天我还见着了那位大名鼎鼎的旅行家莫士威特先生,并与他谈到了月亮宝石,这对后面发生的事很重要。这些就是我来占去下面篇幅的理由。
根据时间的先后,首先要交代的是婚约破裂的真正原因。回顾这一桩接一桩的事情,我不得不从我最好的客户和朋友,已故约翰?范林达爵爷临终时说起。这一点您可能会觉得有点儿怪。
约翰爵爷也有——也许还不少——人类无害的小缺点。在这些缺点当中,我只提与眼下事情有关的。他身体尚好的时候,从不愿提立遗嘱的事。范林达夫人使他意识到了他在这桩事情上的责任感;我也劝过他。他承认我们的看法对——可只是仅此而已,直到他发现自己已病入膏肓,才请我去立遗嘱。遗嘱的内容是我平生见过的最短的。
我走进房间时,约翰爵爷正在打盹。他一看见我就站了起来。
“你好,布罗夫先生?”他说道。“我不会太长。然后我还要接着睡觉。”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准备笔墨和纸。“你准备好了吗?”他问道。我鞠了一躬,蘸了一下墨水,等着他开口。
“我把一切留给我的妻子,”约翰爵爷说道。“就这些。”他在枕头上转过头去,又打算睡觉。
我不得不打扰他一下。
“你是说,”我问道,“你把全部财产,你拥有的所有形式的财产,全留给范林达夫人吗?”
“是的,”约翰爵爷说道。“只是,我说得很简短。你为什么不能简短一点儿,好让我继续睡觉?全给我妻子。这就是我的遗嘱。”
他的财产有两种,全由他支配。一种是地产(我有意使用术语),另一种是现款。在多数情况下,我恐怕都要尽职地要求我的委托人,再考虑一下他的遗嘱。在约翰爵爷这桩业务中,我不仅知道范林达夫人是值得她丈夫毫无保留信任的人(所有的好太太都值得这种信任),而且知道她能很好地利用这一信任(以我对女性的了解,这样的人是千里难挑一的)。十分钟内,约翰爵爷的遗嘱就签好并可以执行了,而约翰爵爷本人又继续在打他的瞌睡了。
范林达夫人完全没有辜负她丈夫对她的信赖。在她居孀的头几天里,她就把我请了去,替她立好了遗嘱。她的观点非常正确和理智,我根本用不着再提什么建议。我的职责只是从头到尾,把她的指令变成合法的条文。约翰爵爷在坟里还没睡上两个礼拜,他女儿的前途就已经由他夫人精心、爱护地安排妥当了。
那份遗嘱在我办公室的防火箱里搁置了多年。直到1848年夏天,在一种忧郁的气氛下,我觉得有必要再看一下那份遗嘱。
在我提到的那个日子,大夫们宣布了可怜的范林达夫人的病情,那实际上等于宣判了她的死刑。我是她当时要见的第一个人;我发现她很想和我再过一遍她的遗嘱。
有关她女儿的条款已无法再完善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留给不同亲戚的小遗赠她想做些变动;这就需要在原来的文件上加上三四条附录。担心出意外,我们立刻着手办了这件事。随后,我得到夫人的许可,把她新的意愿写进了第二份遗嘱。我的任务是避免它与原文件的混淆和重复。这一点,说实话,从我的职业感来说,是令人很不满意的。
第二份遗嘱的执行,克莱克小姐已经描述过了,她是见证人。从雷切儿?范林达的经济利益来看,这份遗嘱和第一份遗嘱是一字不差。只是在指定监护人方面做了一些变动,是根据我的建议改的。范林达夫人死后,那份遗嘱就存在我的代诉人手里,按常理等待“验证”。
我记得大约是三个礼拜后,我头一次得知,有不寻常的事在暗中进行。我偶然去我那个代诉人朋友的办公室拜访,发现他对我特别地感兴趣。
“我有消息要告诉你,”他说。“你怎么看我今早从民法博士会馆听到的消息?有人已要求并查验过了范林达夫人的遗嘱?”
这倒真是个消息!遗嘱里当然没有什么漏洞;我也想不出什么人会对它感兴趣。(为了让不了解的人弄清楚,我也许该在这里解释一下。法律规定,任何人只要付一先令,就可以在民法博士会馆,查阅任何一份遗嘱。)
“你听说了是谁查阅的吗?”我问道。
“是的;那职员毫不隐瞒地告诉了我。是斯基皮-斯莫利公司的斯莫利先生。那份遗嘱还没有复制,所以没有办法,只有打破常规,让他看原件。他看得很仔细,还做了记录。你知道他要找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我会去打听的,”我回答说,“要不了一天。”说完这几句话,我立刻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要是别的律师事务所,对死人的遗嘱进行这种莫名其妙的查阅,我可能不容易查出原因来。可是我对斯基皮-斯莫利公司有些把握,使我做的这件事比较容易。我的民法秘书(一个很精干的人)是斯莫利先生的兄弟;由于这种间接的关系,过去的几年中,斯基皮-斯莫利公司一直从我这儿揽活,都是些因各种原因我觉得不值一干的案子。这样一来,我的职业上的庇护对这家公司非常重要。对眼下这事,我打算在必要的时候,提醒他们我给予他们的惠顾。
我一回来就对秘书说了;告诉他发生的这一切之后,我就派他去他兄弟那儿,“转达布罗夫先生的问候,并转告他们他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查范林达夫人的遗嘱。”
这口信使斯莫利先生在他兄弟的陪同下来到了我的办公室。他承认他是应委托人的要求行事的。他还问我,他要再说下去算不算违反职业道德。
我们稍稍争论了一会儿。他无疑是对的;我是错的。问题是我很生气并且疑心,所以坚持要多了解一些。更糟糕的是,我听不进别的话;我要求完全由我来决定。比这更糟的是,我滥用自己的优势。“请你选择,先生,”我对斯莫利先生说,“是想失去你的委托人的业务呢,还是我的。”我承认,我简直无宁质疑的是个暴君。像其他暴君一样,我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斯莫利先生毫不犹豫地做出了他的选择。他妥协地笑了,然后说出了他委托人的名字:
高德弗利?艾伯怀特先生。
这就够了——我只想知道这么多。
写到这儿,有必要让读者对范林达夫人的遗嘱,了解得和我一样清楚。
简单地说,雷切儿?范林达只有终身财产所有权。她母亲的直觉,加上我多年的经验,使得我们替她去掉了全部的责任,使她将来不至于成为某个贪婪、无耻之徒的牺牲品。她也好,她丈夫也好(如果她结婚了的话),从土地或是现金上都拿不到一分钱。他们可以住在约克郡和伦敦的房子里,享有丰厚的收入——仅此而已。
我查明那事以后,一时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听到范林达小姐订婚的消息还不到一个礼拜。我一向真诚地敬爱她;当听说她要把自己交给高德弗利?艾伯怀特先生的时候,我真是说不出的悲伤。我始终认为那家伙是个油嘴滑舌的坏蛋,如今正应了我对他的看法,居然公开暴露了他结婚的目的啦!您也许会说,那又怎么样?这种事天天都有。不错,我亲爱的先生。可是,这事如果发生在您妹妹身上,您会怎么想?
我现在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律师发现遗嘱的内容后,高德弗利?艾伯怀特先生还会保持婚约吗?
这完全要看他的经济状况了,对此我并不了解。如果他的状况还不太糟的话,他也许会冲着她的收入而娶她。如果是另一种情况,他短期内急需一大笔钱,那么范林达夫人的遗嘱正管用,可以保护她的女儿不落入坏蛋之手。
假如是后一种情况,我就不必在雷切儿小姐正为她母亲哀伤的时刻,拿即将暴露的事情去增添她的烦恼。假如是前一种情况,我要是保持沉默,就等于听凭她去嫁给一个会累她终身受苦的坏蛋。
我到伦敦艾伯怀特夫人和雷切儿小姐下榻的旅馆去拜访她们之后,就没再捉摸这事了。她们告诉我说,她们第二天要去布莱顿,而高德弗利?艾伯怀特先生突然有事,不能与她们同行。我立刻提出要代替他。光是想到雷切儿?范林达,我还可能犹豫不决。现在一见到她,我立刻打定主意,不管发生什么,也要把实情告诉她。
我到达的第二天,和她一块出去散步时,我终于找到了机会。
“我能不能和你谈谈,”我问道,“有关你订婚的事?”
“行,”她平静地说道,“你要是没别的好说的话,就说吧。”
“作为你们家的老朋友和仆人,雷切儿小姐,我能斗胆地问一声,你满意这桩婚姻吗?”
“我就要在绝望当中结婚了,布罗夫先生——指望这种呆笨的幸福,能使我活下去。”
话太重了!而且以一种浪漫的形式意味着什么。可我有自己的目的,所以拒绝(按我们律师的话来说)延续与题无关的话。
“高德弗利?艾伯怀特先生不可能像你这样想,”我说道。“他无论如何也是要结婚的吧?”
“他是这么说的,而我觉得我该相信他。他要不是喜欢我,在我那样对待她之后,他是不会娶我的。”
可怜的人!她从没想到一个人会为自己自私、邪恶的目的而娶她。看来我的任务还很艰巨。
“这听起来怪怪的,”我继续说道。“以我这老脑筋……”
“什么听起来怪怪的?”她问道。
“听你谈起你的丈夫,好像你对他的忠诚不是很肯定。你心里对他产生过怀疑吗?”
她的反应极快。我一提出这个问题,她就立刻从我的声音和语气里,听出了我的话里有话。她站住了,并把胳膊从我臂弯里抽了出来,眼睛在我脸上搜索着。
“布罗夫先生,”她说,“你要跟我说高德弗利?艾伯怀特先生的事吧。说嘛。”
我深知她说的是实话,我就把这事说了出来。。
她又挽上了我的胳膊,与我一起慢慢地往前走。我继续往下说,只觉得她的手把我的胳膊抓得越来越紧,只见她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可她一句话也没说。等我讲完之后,她仍然沉默着。她的头垂下去了一点,走在我的身边,忘掉了我的存在,忘掉了周围的一切;她完全陷入在自己的思考里。
我没去打扰她。我对她性格的了解使我很清楚,这个时候就像以往一样,需要给她时间。
通常,姑娘们听到使她们感兴趣的事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问一大堆问题,然后跑去和她们要好的朋友议论一番。在这样的场合,雷切儿?范林达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自己的心禁锢起来,自个儿反复捉摸。这种绝对的独立自主是一个男人的美德。作为一个女人,这样做会引起一些严重的问题。会使她脱离同性群体,而使自己遭到公众的误解。我想,如果不是雷切儿·范林达,我也会像别的人那样想的。她的自立性格在我看来是一种美德;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尊敬和喜爱她;还因为我对她和月亮宝石的事是依据我对她的特别了解来看的。尽管在钻石这件事情上,一切看起来都很糟糕——不用说对把她与不知名的贼扯到一起使我感到的震惊——但我还是坚信她没做过坏事,我还感到欣慰的是,她没有不假思索就卷入到这件事里头来。
我们大概走了一英里路的光景,雷切儿才如梦初醒。她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脸上带着类似平时高兴时的微笑——是我从未见过,女人最有魅力的微笑。
“我已欠你不少情,”她说道。“我现在觉得欠你的更多了。你回伦敦后,听到有关我婚姻的谣言,请立刻替我反驳。”
“你打算解除婚约了吗?”我问道。
“你还不信吗?”她傲气地转过身来,“在你告诉了我这些话之后!”
“我亲爱的雷切儿小姐,你还太年轻了——退出你目前的处境,比你想象的要难得多。你有没有人——当然,我是指一位女士——可以和她商量一下吗?”
“没有,”她回答道。
这使我忧伤,听她这样说的确使我感到忧伤。她如此的年轻和孤独,却能如此地忍受!一种想帮帮她的愿望,使我不再瞻前顾后。我一想到什么主意,就尽力把它说出来。我给数不清的委托人出过主意,也解决过非常复杂的难题。可我这还是第一次教一位姑娘,如何撤出婚约。我的建议主要是这样的。我建议她对高德弗利?艾伯怀特先生说——当然是私下的——就说,据她所知,他惟利是图的结婚目的已暴露了。她再补充说,在发现这一切之后,他们之间的婚姻已不可能了。然后,她再问他,他是愿意让她沉默而接受她所说的呢,还是迫使她把这些事公诸于众。他要是想辩护或是抵赖,她可以让他来找我。
范林达小姐很注意地一直听我说完。然后,她很感激地谢了我给她的忠告,但同时又告诉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