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一章第一个故事 (10)
“明说了，雷切儿小姐，是你随心所欲抛弃了我的儿子？”
雷切儿沉默了。我坐在她身后，听见她叹气。布罗夫先生抓住她的手捏了一下。她又恢复了过来，仍像刚才一样坚定地回答艾伯怀特先生的话。
“我听过比这更糟的话，”她说道。“我耐心地忍受了。您能用绝情人这名字侮辱我的时代已过去了。”
她说话的声调里含的苦涩使我感到欣慰，她终于忆起月亮宝石的丑闻了。“我没什么说的了，”她疲惫地说道，并没冲着任何人，而且把头转向了一边，看着离她最近的一扇窗外。
艾伯怀特先生站了起来，猛地推开他坐的椅子。椅子翻倒在地上。
“我还有话要说，”他猛拍了一下桌子说道。“我要说的是，我儿子没感觉到这种侮辱的话，我可感觉到了！”
雷切儿跳了起来，吃惊地看着他。
“侮辱？”她重复道。“您是什么意思？”
“侮辱！”艾伯怀特先生重申道。“我知道你的目的，范林达小姐。你用不着多说，我清楚得很。你那该死的家族傲气侮辱了高德弗利，就像我娶你姨妈时伤害了我一样。她的家庭——她那贫穷的家庭——和她断绝了来往，因为她嫁给了一个诚实的人，一个自己创业，自行发达的人。我没有祖先。我没有继承一伙靠抢劫和谋杀为生的坏蛋。我从没让艾伯怀特家的人没衣穿、没学上。哈！哈！我结婚的时候还配不上亨卡什家的人。而现在的问题是，我儿子还配不上你。我怀疑，你身上流着亨卡什家的血，我的小姐！我真的怀疑。”
“毫无价值的怀疑，”布罗夫先生说道。“我很惊讶你能承认这一点。”
艾伯怀特先生还没找到合适的话来回答，雷切儿就怒不可遏地插了进来。
“当然，”她对律师说道，“不用去理他。他要那样想，我们就让他那样想去。”
艾伯怀特先生的脸由紫变青了。他喘着气；看看雷切儿，又看看布罗夫先生，气得不知先冲谁发火。他妻子一直静静地摇着扇子，这时也沉不住气了，徒劳地想使他平静下来。在这场争吵中，我一直想插几句诚恳的话，可一直控制着自己，怕引起不好的后果。事情到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不失时机地站了起来。如果我只是想拿出自己笨拙的规劝的话，我还会犹豫的。可摆在我面前的家庭纠纷，在简?安?斯坦布尔小姐通信录中的第一千一百封信“家庭和蔼”这一栏中，有很圆满的解答。我从角落里站起身，打开了我的宝书。
“亲爱的艾伯怀特先生，”我说道，“听我一句话！”
在我刚起身，引起大伙主意的当儿，我可以看出，他就要对我说出什么粗话了。我亲切的称呼使他控制住了自己。他像野蛮人似的吃惊的望着我。
“作为一个热心朋友的良好祝愿，”我继续说道，“作为一个擅长唤醒、说服、帮助、点化别人的人，请给我最能谅解的自由——让我来使您心灵平静。”
他开始反应过来了；他就要爆发了——要是别人，他早就爆发了。可是，在紧急状况下，我的声音一向很高。在这个关头，我感到不得不压倒他们两个。
我在他面前举起我的宝书，用食指指点着打开的书页。“这不是我的话！”我热切地大声喊道。“哦，别以为我是用我的傻话打扰你们！这是野蛮之中的品行，艾伯怀特先生！旱地上的露珠！是宽心的话，是明智的话，是充满爱心的话——是千真万确，万确千真的简?安?斯坦布尔小姐的话！”
我停下来换气，还没来得及说下去，这个人间恶魔就狂喊道：
“去××的简?安?斯坦布尔小姐！”
要我把他那些粗话写下来是不可能的，这儿就用××代替了。他嘴里刚吐出这句话，我就失声叫了起来。我跑向我放在桌上的小包；我拿出我所有的小册子；抓起一本专讲异教咒骂的书，标题是“闭嘴，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脸上带着苦苦恳求的表情把书递给了他。他接过书一扯两半，隔着桌子向我扔了回来。其他的人吓得站了起来，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立刻又回到我的角落里坐了下来。曾经有过同样的情形，简?安?斯坦布尔小姐被人抓住两个肩膀，推出门去。我受了她那种精神的鼓舞，静候着她遭受的磨难在我身上重演。
可是没有——没有重演。他转向他妻子说起话来。“谁……谁……谁，”他气得结结巴巴的，“叫这个厚颜无耻的狂迷份子进来的？是你吗？”
艾伯怀特表婶还没来得极说话，雷切儿就替她回答了。
“克莱克小姐到这里来，”她说道，“是作为我的客人。”
这些话对艾伯怀特先生只有一个作用。他刚才还是怒火冲天，突然一下变得冷冷冰冰。大家都看得出，雷切儿的回答尽管简短，却终于占了上风。
“哦？”他说道。“克莱克小姐是你的客人——在我家里？”
这回轮到雷切儿发火了。她脸发红，眼放凶光。她转向律师，指着艾伯怀特先生傲慢地问道，“他是什么意思？”
布罗夫先生第三次插了进来。
“看来你是忘了，”他对艾伯怀特先生说道，“你是作为范林达小姐的监护人，为范林达小姐租下的这幢屋子。”
“先别忙，”艾伯怀特先生插言道。“我还有一句话早就要说了，要不是这个……”他思忖着，想找一个恶毒的名字来称呼我。“要不是这个疯狂的老处女打断了我。我请你听着，先生，如果我儿子不配做范林达小姐的丈夫，我想他父亲也不配做她的监护人。你可以理解成，我拒绝接受她母亲遗嘱里安排给我的位子。用你的法律语言来说，我拒绝执行。这幢屋子是以我的名义租下来的。叫谁进来我自己做主。这是我的家。我可以留下，也可以放弃，随我高兴。我并不是想撵范林达小姐走。于此相反，我只请她在方便的时候，把她的客人及她的行李弄出去。”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走出了房间。
这完全是艾伯怀特先生对雷切儿不嫁他儿子的报复！
门刚一关，艾伯怀特表婶就做了一个令我们大伙儿吃惊的动作。她居然有劲走过整个房间！
“我亲爱的，”她拉住雷切儿的手说道，“我要不是知道他在气头上，我会替他感到难为情的。而你，”艾伯怀特表婶转向角落里的我，又来了劲（这次是在脸上，而不是在手脚上）。“你就是那个惹他生气的害人精。我希望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你和你那些小册子。”她走过去亲了亲雷切儿。“我请你原谅，亲爱的，”她说，“以我丈夫的名义请你原谅。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一向刚愎自用——一贯我行我素的雷切儿——被这几句普通的话打动得热泪盈眶，默默地回吻着她的姨妈。
“要是能允许我替范林达小姐回答的话，”布罗夫先生说，“可以请艾伯怀特夫人让潘尼洛浦把她小姐的帽子和围巾送来吗？我们只需要十分钟，”他低声地补充说，“我就可以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好，使你和雷切儿都满意。”
这家人对这个人的信任真是个奇观。艾伯怀特表婶没再说一句话，就离开了房间。
“啊哈！”布罗夫先生看着她的背影说道，“亨卡什家族的血统有缺点，我承认。但毕竟有高贵的地方！”
说完这纯市侩的话之后，他紧盯着我这个角落，似乎想让我走。我对雷切儿的关心——绝对比他的关心高尚得多——使我仍留在我的座位上没动。
布罗夫先生放弃了，就像在蒙塔克广场范林达夫人的家那次一样。他把雷切儿带到窗户边的一张椅子上，就在那儿跟她说话。
“我亲爱的小姐，”他说，“艾伯怀特先生的行为自然使你受到震惊。这种人要是值得和他理论的话，我们很快就能叫他下不了台。可是不值得。你刚才说得很对，他不值一提。”
他停下来，看了看我这儿。我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怀抱着我那些小册子，腿上放着简?安?斯坦布尔小姐的那本书。
“你要知道，”他转向雷切儿继续说道，“你母亲总是看人好的方面，这是她的优点。她指定她妹夫做你的监护人，是因为她相信他，是因为她觉得这会使她妹妹高兴。我自己从来不喜欢艾伯怀特先生，所以我说服你母亲在她的遗嘱里加进了这么一条，如发生了什么事，授权她的遗嘱执行人与我相商之后，可以指派一个新的监护人。今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而我不想再做这些琐碎的事，我想我妻子一定会同意。你能赏脸，做布罗夫太太的客人吗？在我们这些智囊还没碰头，决定下一步之前，你能在我们家住下，做我们家的一员吗？”
听到这话，我起身干涉了。布罗夫先生做的正是他刚才向艾伯怀特夫人要雷切儿的衣帽时，我担心他会做的事。
我还没开口，雷切儿已客气地接受了他的邀请。我要是让他们这个安排得逞——就是说，她一旦踏进布罗夫先生家的门槛——我生活中的最大希望就泡汤了，我就再也别指望把我那只迷途的羔羊领回羊圈了！仅仅想到这一点就已把我吓坏了。我抛开了世俗观的约束，满腔热情地脱口说了出来。
“停住！”我说道，“停住！必须听我说。布罗夫先生！你和她不是亲戚，我是。我邀请她——我请求执行人指定我为监护人。雷切儿，亲爱的雷切儿，我向你提供我的寒舍，乘下一班车去伦敦吧，亲爱的，与我同住！”
布罗夫先生一言不发。雷切儿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愕神色，无动于衷地看着我。
“你太客气了，德罗西拉，”她说道，“我只要去了伦敦，一定会去看你的。可我已接受了布罗夫先生的邀请，我想，眼下最好由布罗夫先生照顾我。”
“噢，别这么说！”我请求道，“我不能和你分开，雷切儿——我不能和你分开！”
我想拥抱她，可她缩了回去。我的热情没有传达出来，只是吓住了她。
“其实，”她说道，“完全用不着这样吧？我真弄不懂。”
“我也弄不懂，”布罗夫先生说。
他们的冷酷——他们那可怕的世俗的冷酷——使我厌恶。
“噢，雷切儿！雷切儿！”我大叫起来，“你难道还没看出，我的心向往着把你变成基督徒？你的良心难道没有告诉你，我现在要为你做的，正是死神从我手里夺走你的母亲时，我正打算为她做的事吗？”
雷切儿走近一步，非常奇怪地看着我。
“我不明白你提我母亲干什么，”她说，“克莱克小姐，你能解释一下吗？”
我还没说话，布罗夫先生走上前来，伸出胳膊，想把她带出房间。
“你最好别再追问这个问题，亲爱的，”他说。“克莱克小姐最好也别再解释。”
我气冲冲地用手推开布罗夫先生，然后庄严而又有分寸地跟她解释了临死不及忏悔的可怕灾祸。
雷切儿恐怖地尖叫一声，跳到了一边。
“快走吧！”她对布罗夫先生说。“快走，看在上帝的份上，趁那女人还没说出别的！啊，想想我可怜的母亲那于世无争、乐于助人、美丽的一生！你是参加了葬礼的。布罗夫先生，你看见大家是多么爱她；你也看见那些穷苦无助的人，为失去他们最好的朋友，而在她的坟墓上痛哭。而那个坏蛋竟在那儿想叫我怀疑我的母亲。她是世上的天使，现在又是天堂里的天使！别站在这儿说这个了！快走！和她呼吸同样的空气我都快憋死了！和她待在同一个屋子里真是可怕！”
她什么话也不听，径自跑到门口。
此时，她的女仆拿着她的衣帽走了进来。她匆匆忙忙地披挂好。“收拾好我的东西，”她说，“把它们送到布罗夫先生的家里来。”我想走近她——我又震惊又难受，不用说，也很气愤。我只想对她说，“但愿你的铁石心肠会软化！我是原谅你的！”她拉下面纱，从我手里扯过她的围巾，匆匆走了出去，当着我的面，把门砰的关上了。我以我一贯的刚毅忍受住了这种侮辱。我这种百折不挠的精神使我现在还记得这事。
布罗夫先生在匆忙离开之前还要嘲笑我。
“你不要解释就好了，克莱克小姐，”他说着鞠了一躬，就走出了房间。
那个头上有飘带的人走了进来。
“很容易看出来，是谁把他们硬扭到一起来的，”她说。“我只是个可怜的佣人——可我要说，我替你害臊！”她也出去了，并随手砰的把门带上了。
屋子里剩下我一个人。被他们所有人羞辱、抛弃之后，屋里就剩下我一个人。
对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对这一幕基督徒受世人迫害的凄惨景象，还能说什么呢？不！我的日记提醒我，这只是我多波折的生活中的一章结束了。从那天起，我再没见过雷切儿?范林达。她侮辱我时，已得到我的原谅。她从此享有我善意的祈祷。等我死后，我要在我的遗嘱里，把《简?安?斯坦布尔小姐的生活、通信、劳做》这本书留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