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钻石失窃 (3)
我一过去,她便站了起来,背对着我。作为总管,下人碰上我时不正眼看我,我是绝对不会置之不理的。我把她的身子扳转过来,发觉她正在哭。刚好我口袋里有一条夫人送我的漂亮的印花大手帕。我掏出手帕对罗珊娜说道:“来,亲爱的,坐在我身边。我先替你擦掉眼泪,你再告诉我为什么哭。”
到我这个年纪你会发现,在沙滩上坐下比你现在能想象的要费事得多。等我坐好,罗珊娜已用一条非常廉价的手帕擦干了眼泪。她看起来很平静,也很疲乏,可她还是很听话地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想起一句格言:当你想去安慰一个女人时,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拉到你的膝头上。哦,不!罗珊娜可不是南茜,这可是关键的地方。
“现在说吧,亲爱的,”我说道,“你为什么在哭?”
“哭过去那些事,贝特里奇先生。”罗珊娜小声说,“有时候我不免要想起从前过的那种生活。”
“得了,得了,孩子,”我说,“你的过去都已经消失了,为什么还不能忘了它呢?”
她拉起我外套的前襟。我是个邋遢的老头,衣服上总是粘满了肉汁和酒渍。姑娘们也常帮我洗。前一天罗珊娜用一种据说能去除各种污迹的新配方,替我清除了前襟上的一块污迹。污迹虽然去掉了,衣服上却留下了一块发白的痕迹。姑娘指了指那块地方,摇了摇头。
“污迹去掉了,”她说道,“可这地方还看得出来,贝特里奇先生。还看得出来!”
她的话使我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这姑娘身上有种使我倍感怜惜的东西。她有一双漂亮的棕色的眼睛,天真无邪。而她对我人品的尊敬,使我的心为她而感到沉重。我竟然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带她回去吃午饭。
“拉我起来,”我说,“你要误了吃饭了,罗珊娜。我是来找你的。”
“还要让您来叫我,贝特里奇先生!”她感激地说道。
“他们让南茜来叫你,”我说,“可我想,亲爱的,你宁愿责骂出自我的口。”
这可怜人没扶我起来,却把手塞进我的手里,轻轻地握住我的手。她拼命忍住,没有再哭出来。我有点佩服她。
“贝特里奇先生,您对我真好,”她说,“我今天不想吃饭——让我在这儿再呆一会儿吧。”
“你怎么会喜欢呆在这儿?”我问道,“是什么东西把你拉到这地方来?”
“这儿有股力量拉我来,”那姑娘边说边用手指在沙滩上划。“我尽力想避开它,可无法做到。有时候,”她低声地,似乎被自己的想象吓住了,“有时候,贝特里奇先生,我真觉得我的坟墓就在这儿等着我呢。”
“家里有羊肉和布丁在等着你呢,”我说,“马上回去吃饭吧。罗珊娜,空着肚子就会这样瞎想的!”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姑娘居然讲起她的末日,我不由得生起气来。
她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使我仍坐在她旁边。
“我觉得这儿把我迷住了。我天天晚上梦见这块地方。工作时也想着它。您也知道我很感激夫人,而且尽力报答。不过有时候我觉得,对我这么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来说,这儿的生活未免太安静,太美好了。我明白自己跟她们不一样。在她们中间,我感到比一个人呆在这里还要孤单。夫人并不了解,教养院的女管事也不了解,正派人对像我这样的女人的责难有多可怕。别骂我,我想有个好男人。我尽了我的职责,不是吗?请别告诉夫人我不满足。我并不是不满。只是有时脑子里不安分。”她把手从我肩上抽了回去,突然指向流沙。“看,”她说,“多美妙!多可怕!这地方我见过好多次了,可是每次都觉得新奇,就像从没见过一样!”
我看看她指的地方,正在涨潮,恐怖的沙滩开始颤抖,棕黄色的表面慢慢地隆起来,然后形成涟漪,随后整个地面抖动起来。“您知道这片流沙看上去像什么?”罗珊娜又抓住我的肩膀说道,“看上去好像下面有成千上万的人快要闷死了——人人都想冒出头来,可是大家却越陷越深!贝特里奇先生,您扔块石子,我们来瞧瞧沙子怎样把它吞进去吧!”
这是什么话!为了姑娘好,我正打算严厉责备,话到嘴边,突然被沙丘那边一个人的叫喊声打断。“贝特里奇!”那声音喊道。“你在哪里?”“在这儿!”我回了一声,一点也猜不到是谁。我正打算站起来,突然发现这姑娘脸上有了变化。
罗珊娜变得满面春风,她脸上因惊奇而泛起一片嫣红。“谁?”我问道。罗珊娜也随口附上了一句。“哦,是谁啊?”她轻轻地说,简直像自言自语。我回头一看,迎面走来一位目光炯炯的少爷,身穿一套漂亮的棕色衣服,配上手套和帽子,饰孔里还插了朵玫瑰花,脸上满是微笑,就是激沙滩见了也会回他一笑呢。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那个年青人已到了我身边。他紧紧地勾住我的脖子,一副外国派头,差点把我勒死。“亲爱的老贝特里奇,”他说。“我还欠你七个先令六个便士呢。这下你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我的天!原来是弗兰克林?布莱克先生!他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四个钟头。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弗兰克林先生一脸诧异地看着罗珊娜。我也朝那姑娘看了看。碰上弗兰克林先生的目光,她的脸红了。她突然莫名其妙地转身走掉了,连对这位先生和我的礼貌话都没有说。这可与她平日的作风大不相同。她可是个你难得碰上的既懂礼貌,又懂规矩的佣人。
“这姑娘真怪,”弗兰克林先生说。“不知道她在我身上看到什么好奇的?”“少爷,我看,”我拿他在欧洲受的教育打着趣。“大概是您那副外国派头吧。”
过了很久,我们才明白了事的真相。
沙滩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之后,我又试了一次想站起来,弗兰克林先生拦住了我。“这鬼地方倒有一样好处,”他说,“就是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别走。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说话时,我一直在打量他,我已看不出他小时粉红的脸颊。他现在脸色苍白。更叫人吃惊和失望的是,他的下巴和嘴唇上都留了褐色的胡子。他举止活泼,样子非常愉快,不过比起他小时候那种随随便便的样子来,可差远了。更糟的是他身材瘦小,倒还结实,只是比中等身材还低一、两寸。总的说来,他完全变了,岁月完全改变了他。只有他那坦率、明亮的眼神还保留着。从这眼神里我才又找到从前那个乖孩子的影子。
“欢迎您又回老家来了,弗兰克林先生,”我说,“没想到您来得这么早,先生。”
“我比原定时间早来是有原因的,”弗兰克林先生应道,“我怀疑最近三、四天有人在伦敦跟踪监视我。我不坐下午那班车,改乘早车,就是为了要避开一个脸色黝黑的外国人。”
我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大吃一惊。顿时想起那三个变戏法的,还有潘尼洛浦说过的他们想要陷害弗兰克林先生的那番话来。
“谁在监视您,先生?为什么?”我问道。
“把今天到公馆里来的那三个印度人的事说给我听听,”弗兰克林先生不理会我的问话,径直说道,“贝特里奇,说不定我碰见的那个外国人,跟你碰见的三个变戏法的都是一伙。”
“您怎么知道有三个变戏法的来过,先生?”我抢先问道(这是我的一个毛病)。
“我在屋里碰见过潘尼洛浦,”弗兰克林先生说道,“是潘尼洛浦告诉我的。从小就看得出,你女儿会长成个漂亮姑娘,贝特里奇,她倒真的出落得那么漂亮了。她长得小耳、小脚的,过世的贝特里奇夫人也有这些可贵的优点吗?”
“过世的贝特里奇夫人只有许多缺点,先生”我说道,“其中之一(原谅我提到它)就是从不专心于周围的事情。她不像个女人,倒像只苍蝇:什么东西上面都停不住。”
“她倒对我的脾气,”弗兰克林先生说道,“我也是从不停息。贝特里奇,你的权威更高了。当我问起有关那些骗子的细节时,你女儿是这么说的:‘父亲会告诉你的,先生。他是个好老头,又善于辞令。’潘尼洛浦的话——真不好意思。尽管我敬重你,也禁不住——其实也没什么;她还是个孩子时,我就认识她了,她也不介意。我们谈正事吧。那些变戏法的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对我女儿可有点不满——并不是因为她让弗兰克林先生亲了她;那我倒不反对——而是因为要叫我来替她重复那愚蠢的故事。不过现在也没办法了。弗兰克林先生一听我说的事,那股高兴劲儿顿时消失了。他坐在那皱着眉头,扭扯着胡须,嘴里还随着我重复着那为首的骗子对那孩子提的两个问题,似乎想记住它们。“那位英国老爷今天是不是从这条路到这公馆里来,不会走别的路?”“那位英国老爷随身带着它吗?”“我疑心,”弗兰克林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它’指的就是这个;而‘这个’,贝特里奇,就是我舅舅亨卡什那有名的钻石。”
“天哪,先生!”我叫了起来,“您怎么会拿到那恶棍上校的钻石?”
“那恶棍上校在遗嘱里,把钻石留给了我的表妹雷切儿小姐,作为她的生日礼物,”弗兰克林先生说,“我父亲是那恶棍上校的遗嘱执行人,就派我把它送到这里来了。”
就是亲眼看见海水漫过激沙滩,又突然干枯,我也不会比听见这几句话更惊讶了。
“上校的钻石传给雷切儿小姐!”我说,“而您父亲,先生,竟成为上校的遗嘱执行人!我敢打赌,弗兰克林先生,您父亲连上校的边儿都不愿意沾!”
“话太重了,贝特里奇!上校有什么不对劲的?他属于你们那个时代,和我无关。告诉我有关他的事,然后我再把我父亲怎么当上了他的遗嘱执行人的事和其它的事都告诉你。我在伦敦就发现亨卡什舅舅和他那颗钻石的一些隐秘。这些事我看有点见不得人,我想证实一下。你刚才管他叫做‘恶棍上校’。老朋友,告诉我这是什么原因?”
我看他不是在开玩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这里交代的完全是为了让您弄明白。请加以留意,否则的话,听到后面,您就不知所云了。
我稍往前,从我们夫人的父亲,那脾气暴躁、喋喋不休的老爵爷说起。他总共有五个孩子。两个儿子,三位小姐。正如前面提到的,我们夫人是三个中最年轻,也是最好的一个。两个儿子中的老大阿瑟继承了爵位和房产。老二约翰得到一位亲戚留下的一份丰厚的遗产,然后当了兵。
据说,他是个六亲不认的坏蛋。确切地说,我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坏的坏蛋。他进了军队,开头在皇家禁卫军里。还不到二十二岁他就不得不脱离皇家禁卫军,原因可想而知。他又去了印度,看是否能容下他,并做了一些努力。说到勇敢,他就像一条疯狗和斗鸡,横冲直闯。他参加了占领塞林加帕坦的战役。不久就转入到另一个团,随即又换了一个团。在这个团里,他终于挣了个上校的头衔。他当上了上校,同时还得了日射病,便回英国来了。
他回来时声名狼籍,亲戚们全都和他断绝来往。夫人(那时刚结婚)首先就声称永远不准他上门(当然是约翰老爷同意的)。大家回避上校的原因很多,我这儿要提到的是那只钻石。
据说他弄到这颗钻石的手段连他这个恶棍都不敢承认。即使缺钱时,他也没打算卖掉它。他从不把它交给别人,也从不拿出来给人家看。有人说他是担心卷入与军界的麻烦;也有人说(当然是不了解他的人),他是害怕,深恐给人家看见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句话说得也许有几分道理。说他害怕也未必;他在印度曾经有两次差点送命倒是真的;据说是月亮宝石的缘故。他一回到伦敦,大家都尽量避开他;据说这也是月亮宝石的缘故。上校生活中的隐秘使他与周围的人难以相处。男人们不要他参加他们的俱乐部;他不止向一个女人求过婚,可没人答应他;亲戚朋友在街上碰见他都只当没看见。
有些人碰上这种情形会尽力纠正自己,以适应这个世界。可即使是错了,即使整个社会都反对他,约翰也不会放弃。在印度的大屠杀中,他保留着这颗钻石;面对英国公众的舆论,他还是保留着这颗钻石。面对着你的是这么一个人:他无所畏惧,还有一张潇洒、英俊、属于魔鬼的脸。
我们常常听到有关他的各种谣言。有时人家说他抽上了鸦片烟,还收集旧书;有时又听说他在试验某些奇怪的化学物品;有时人家看见他在最下等的贫民窟里,和最下等的人一起玩乐。总而言之,上校过的是一种又寂寞又不检点的秘密生活。他回英国以后,我只见过他一次,就那么一次。
大概在我写这故事的两年前,也就是在他去世一年半以前,没想到上校竟来到夫人在伦敦的住宅。那天是六月二十一日,雷切儿小姐生日的晚上。我们照例举行了一次庆祝宴会。我收到下人的通报,说有位先生要见我。我走进大厅,发现是上校在那儿。他疲惫而苍老,可还像往常一样放荡不羁。
“上去通报我妹妹一声,”他说道,“就说我特地来祝贺我外甥女的生日。”他不止一次地写过信,想和我们夫人和解。我敢肯定,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气夫人。而这一次他是亲自来了。我差点要说出晚会的事,可他那邪恶的样子打消了我这念头。我上楼去通报,留下他自个儿待在厅里。佣人们都站得远远的注视着他,似乎他是个满载弹药的机器,随时都会在他们中间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