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
整整两天,她一声不响,在那里静静地思考着。
第二天早晨,她想见萝莎丽,男爵不让她上来,推脱她已经走了,约娜却不答应,一再说:“那就派人到她家找她来吧!”
约娜越来越激动,于是他们请医生来,他们已把一切告诉了医生,他让她拿主意,约娜却忽然哭了起来,神经极度紧张,大喊道:
“我要见萝莎丽,我要见她。”
医生握紧她的手,低声告诉她:
“安静些,太太,否则会有严重后果,您已经怀孕了。”
仿佛挨了一记闷棍,她立刻傻住了,立刻觉出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于是她安静下来,再也听不见别人说什么,完全陷入了沉思。在她身上怀着孩子这个新奇的事情,让她彻夜辗转未眠;这是于连的孩子,想到这儿她心中难过而悲痛,真怕这孩子将来跟他父亲一样,她的心中充满不安,天一亮,她便叫人请男爵来。
“爸爸,我已下了决心,一定要弄个明白,尤其是目前情况下;你能理解吗?我必须这样做;您知道在现在这种情况下,阻止我反而害了我。听我说,您去请神甫先生来,我需要他,免得使女再扯谎,神甫一到,你就去把使女唤上来,您和母亲也不要走开……而且不要让于连事先知道。”
一小时以后,神甫先生来了,他比以前更福态了,只是和夫人一样,有些气喘。他坐在夫人旁边的一张圈椅里,肚子垂到两条张开的腿中间;一边用那张方格子手帕擦着前额,一边用诙谐的语气说:
“夫人,我看我们是瘦不下去了;我们简直可以成双配对了!”
说完又把脸转向床上的病人,
“哎!哎!小妇人,听人说,不久我们又要举行一场洗礼了,对吧!……这次可不是一条小艇了,”一会儿,又用庄重的语气说,“一定是一个未来祖国的坚强战士!”动一动脑筋,又补充道,“要不就是一位贤良女子,就如老夫人您一样。”边说边向老夫人弯一弯腰,以示敬意。
卧室的靠边的门开了,萝莎丽泪流满面,惊慌失措地出现在门口,攀住门框不肯进来,男爵在后面推搡着她,显然他已经不耐烦了,一用力便把她推进室内,关上门,只见她用手掩面,站着哭个不停。
约娜猛地坐了起来,脸色煞白,她的心在那贴身的薄衫衣下突突地狂跳着,呼吸困难得喘不过气来,话也说不出了。终于,她开口了,由于过于激动,她的声音时断时续。
“我……我……我……没有必要……来盘问你。只看你……你那一副羞愧的样子……就够了。”
她喘一会儿气,又接着说,
“但我要知道一切……一切……我请神甫先生来,就是要你说真话……你懂吗?”
萝莎丽动也不动,在颤抖的双手之间,发出号叫一般的哭泣声。
男爵火了,一把抓住萝莎丽的两臂,猛地拉开,把她按倒在地上,跪在床前。
“说吧!……回答吧!”
女仆的软帽歪在一边,围裙铺开在地板上,她的跪姿正如画像中的玛德兰娜一样,一边又用双手把面孔掩盖起来。
这时神甫开口了,
“孩子,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我们不是要伤害你,而是要弄清事情原委。”
约娜侧着身子,斜靠在床头,眼睛盯着她,问道:
“我撞见你们的时候,你正在于连的床上,是这样吗?”
“是的,太太。”萝莎丽从指缝里哭泣着回答。
男爵夫人这时也忽然哽咽着哭出声来,她的哭声与萝莎丽的哭声交织在一起了。
约娜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使女身上,又问:
“这种情况有多长时间了呢?”
萝莎丽吞吞吐吐地说:
“自从他来到庄园以后。”
约娜一时糊涂了。
“自从……他来了以后……那么……是从春天开始?”
“是的,太太。”
“自从他进了我们家以后?”
“是的,太太。”
约娜心里一连串的疑问,这时全倒了出来。
“那最初是怎么发生的呢?他是怎么要求你的呢?……他怎么得手的呢?……他当时对你说了什么?……你怎么答应了呢?……你什么时候把自己身子交给他的呢?”
萝莎丽终于把手放下来,她也激动着想要说话,回答这些问题。
“我事先也不知道呢……他第一次来这里用晚餐,就进到我屋子里来了,事先藏在我的阁楼里,我不敢大声叫喊,怕别人笑话我……他就这样睡了我……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觉得他很可爱!……”
约娜猛地尖叫一声,问道:
“那么……你的孩子……也是他的?”
“是的,太太。”
萝莎丽呜咽着说。
随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屋子里只有萝莎丽和老夫人哽哽咽咽的啜泣声。
约娜心里也感到钻心地痛,眼睛里挂满了眼泪,簌簌地滚落到面颊上。
她的女仆的孩子居然与自己的孩子出自一个父亲!她的愤怒冷静下去,沉浸在一种忧伤、消沉、漫无边际的绝望的痛苦里。
她终于又开口了,但声音已变了调子,一种嘶哑的、妇人哭泣时含泪的声音,
“那我们回来时……旅行回来……他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和你在一起的呢?”
女仆已完完全全倒伏在地板上,呐呐地说:
“第……第一天夜里他就来了。”
女仆的每一句话都让约娜寸心万断,原来第一夜,他们回到山庄的第一夜,他就抛开妻子去找这个丫头了……难怪他要和她分房间睡!
她不想再问下去了,她已经知道得够多了,便喊道:
“走,你走,快走吧!”
萝莎丽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倒在地上不能动了,约娜便招呼自己的父亲:
“带她走吧,拖她出去吧!”
神甫一直坐在一边,没有说一句话,现在该由他训戒一番的时候了。
“我的孩子,你做了坏事,很坏的事;仁慈的天主不会轻易拯救你的。想想地狱吧!……如果还不早点改邪归正,那将是你必然的归宿!你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你应该重新做人了。男爵夫人免不了会施慈悲于你的,我们会替你找一个丈夫……”
神甫还会继续说下去,但男爵已抓起萝莎丽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拖起,一直拖向门口,然后猛地把她扔在走廊里了。
男爵脸色比他女儿还白,神甫见他回来,又接着说道:
“这里的女孩子都这种样子,可悲呀可悲!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谁也没有什么办法,所以,我们还是先宽容这些意志脆弱的人吧!……她们从来没有先结婚而后怀孕的,夫人,真的从来没有!”他又微笑着说,“这几乎成了地方传统。”然后又用愤慨的口吻说,“连孩子也不学好,去年我就在坟地里碰到这么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还都是教理回答班听课的学童呢?我通知了他们父母!您猜他们父母怎么说?他们说:‘神甫先生,有什么办法呢?又不是我们教的,我们也没办法。’所以,男爵先生,你那使女的行为和那些其他的人是一样的……”
男爵气得发抖了,打断神甫的话说:
“她……谁管她怎么样?……可气的是于连这小子……做出这种下流的勾当……我要把我女儿带走!”
他来回踱着,愈来愈激动了,气愤地说:
“背着我女儿做这种事……无耻!简直无耻之极!……真是流氓!下流坯子!……我要当面讲给他听,我要给他几个耳光!我要用手杖打死他!”
神甫坐在依旧啜泣的男爵夫人身旁,从容地吸着鼻烟,一边想着息事宁人,只见他说:
“男爵先生,听我说句知心话,他的所作所为,也不过与平常人一样而已,忠贞的丈夫,你又认识几个呢?”说着又用狡猾的半开玩笑的态度说,“您看,我现在可以打赌,您年轻时也一定胡来过,你说,扪心自问,我的话对不对?”
男爵一时语塞,神甫又说:
“对吧!您也和常人一样,谁知道你就没调戏过这样的小丫头呢?我说啊!……人都难免会做错事的……可是您夫人却没有因此而少得到幸福和爱情,对不对?”
男爵被说得不知所措,站住不动了。
的确,神甫的话有道理,他也做过类似的事情,而且不止一回,问题是有没有这种机会;他并没有过分尊重夫妻之道,只要太太的使女长得有姿色,他也会胆大妄为的!难道因此他自己就是下流的人吗?……既然自己这样的行为不算什么,那又何必对于连这么苛刻呢?
泪痕仍在的男爵夫人,一想到她丈夫年轻时代的风流韵事,不免嘴角上露出幸福的笑意,她是属于多情善感的好心肠的人,在她看来,爱情的浪漫行为本来就是人生的一部分。
疲惫不堪的约娜,垂着双臂,直挺挺地仰卧着,忽然睁大了眼睛,陷入沉思的痛苦中。萝莎丽的那一句话“我说,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觉得他很可爱”,让她痛得最深,如一枚锥子,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坎儿里。
她也觉得他很可爱,正因为这样,她才决定嫁给他,放弃了任何其他的希望,放弃了其他的种种打算,放弃了日后可能的良缘,与他结为夫妇。她之所以掉进婚姻的圈套,掉进这个再也无法逃脱的陷阱里,掉进这种悲伤、不幸、绝望的境地,也只和萝莎丽一样,她也认为他很可爱。
门猛地被推开了,于连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一眼瞧见萝莎丽在楼梯上哭泣,就知道有人在设圈套,使女一定已什么都说了,于是他便来看个究竟,一进门,望见神甫,他突然站住不动了。
他用颤抖而故作镇静的语调问:
“什么事情啊?……怎么回事?”
刚才还语气愤激的男爵,现在反而不敢做声了,他怕神甫先生的论断,也怕女儿反过来引用他做例子。夫人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但约娜用手支起身体,喘着气,望着那个给了她无尽痛苦的人,断断续续地说:
“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了……你所做的一切好事……自从……自从你到这里来的第一天起……事实上……那个女仆的孩子便是你的……与我的这个倒是兄弟了……”
她想到这里,伤心到了极点,倒在被子上,又痛哭起来。
他愣在那里,手足无措地站着,神甫先生于是又来打圆场:
“好了,好了,您也不用这么伤心,少夫人,还是从长计议吧!”
他说着站起身,来到床前,把温暖的手覆在少妇的前额上。这种接触立刻产生了效果,原本绝望激动的她立刻安定下来,并且神色也疲倦了。仿佛由于神甫的手经常替人赎罪,给人以希望和安慰,他的这一摸真得给了她不可思议的平和心境。
神甫一直坐在那里,接着又说:
“少夫人,我们应该经常地宽恕犯了错的人,这必将得到善果。你看,不幸的事降临在你身边,可仁慈的天主却用最大的幸福来回报您了,因为您就要做母亲了。这孩子将是您未来的依靠。那么让我以孩子的名义恳求您,请您原谅于连先生的过错吧!因为孩子将成为您家庭新的幸福起点,也是他以后对您忠实的保证。想一想,您身上怀的是他的孩子,他难到还会对您有二心吗?”
约娜沉默无语,她的心早已破碎。因为伤恼和疲惫,连愤怒和怨恨的力气也没有了。她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松懈下来,一一地隔离开了,她只剩下了还在呼吸。
男爵一向是喜欢宽容的,他也缺乏一种持久的意志力,这时轻声地说:
“算了吧!约娜。”
于是神甫握住于连的手,拉他到妻子床边,把他的手放在他妻子的手里。然后在他们的手上轻轻一拍,仿佛从此又把他们永久地结合到一起了;然后收起他作为神甫的说教的口气,满意地说:
“好了,就这样吧!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两只手,合拢了一会儿,迅速又分开了。于连不敢正视他的妻子,只在岳母的额上吻了一下,转过身去,搀住男爵的胳膊。男爵看到事情已经过去了,也就不再计较什么;两个人便一同到室外去看雪去了。
神甫还在和男爵夫人小声低语着;约娜精力耗尽,已经快睡着了。
神甫于是进一步解释并阐发自己的想法;夫人在一边连连点头,最后,只听他说:
“那就这么办了;您把巴维勒的农庄给那个丫头,我来帮她寻一个男人,找一个规矩可靠的男人。天啊!两万法郎,我就不信没人主动上门!不会有问题的,只怕到时会挤破门槛呢?”
男爵夫人满意地笑了,只是脸上泪渍依然,面颊上还挂着两颗泪珠。
她又补充说:“就照您的意思办吧!巴维勒这份家业,少说也有两万法郎,但要写明它只属于孩子的,他父母在世时,只拥有使用权。”
于是神甫起身,和夫人握手话别。
“千万留步,男爵夫人,不用客气,我知道对您来说,走一步是多么费力气的事!”
出去时正撞见丽松姨妈,她是来看望约娜的。她什么也未察觉,就如平常一样,只要别人不和她说,她就永远被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