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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

第八章 (1)

萝莎丽走了,约娜也日渐进入了痛苦的怀孕期。她却感觉不到一点就要为人母的欢乐,无尽的忧思在心头,使她对孩子的即将降临世上毫无关心,一种不可知的灾难的预感,一直莫名其妙地笼罩在心头。

春天悄然地来临了。赤裸裸的树干还在寒风料峭中颤抖,沟渠里,秋天的落叶已开始腐烂,黄色的莲馨花已从潮湿的草地上探出头来。在农家院落里,在耕地潮湿的土壤中,在整个的旷野上,到处都可以闻到一种潮湿的、发酵般的气息。无数的嫩牙钻出褐色的地表,在阳光下生机勃发。

一个身材魁梧的新使女接替了萝莎丽,她搀扶着男爵夫人在那条白杨路上单调地散着步,一如过去。那一条愈发沉重的腿,不断地在地上拖出湿润而泥泞的印迹。

男爵一只胳膊搀着约娜,她的身体已一天天笨重起来,身体总是不舒服;丽松阿姨也在一边扶着她,她为约娜即将到来的分娩而忧心忡忡,为这项不属于她自己的神秘事情而殚思竭虑。

他们就这样走着,长时间地沉默无语。这时于连却骑着骏马在乡间奔驰,他最近忽然喜欢上骑马了。

他们的生活重又恢复了沉闷和平静,其间男爵夫妇和女婿曾去福尔维勒伯爵家造访一次,幸而于连和伯爵家早已熟识了,谁也没深究怎么回事儿。又和勃利瑟维勒家互做了一次礼节性的互访,他们依旧长年隐居在那死气沉沉的深宅里。

这天下午,4点左右,一男一女骑马跑进了白杨山庄的前庭里,于连喜出望外,奔到约娜的卧室里。

“快,赶快!福尔维勒夫妇来啦!他们听说了你的身体状况,顺便来看看你……你就说我出门了,马上会回来的——我去换一下衣服。”

约娜觉得奇怪,一边走下楼来。一个面色苍白、漂亮的年轻妇女,彬彬有礼地把她的丈夫介绍给约娜。她面容略带病色,双眼闪闪发光,金色的光发却枯黄无光泽,仿佛从未见过太阳;男的身材魁伟,一脸的大红胡子。只听她又说:

“德?拉马尔先生已和我们很熟识了。从他那里我们知道夫人身体不适;因此作为邻舍,便不拘礼节地来看你了。您看,我们骑着马来的,这样可省时省力。前几天,聚会时光临寒邸,我们万分荣幸。”

她语气随和、亲切而文雅。约娜感觉她很可爱,心想:“这倒是一个可交的朋友。”

福尔维勒伯爵却恰好相反,仿佛跑进客厅的一只耗子。坐下后,把帽子搁在身旁的椅子上,迟疑了一阵,搞不清手应该放在那里,先放在膝上,然后又转移到圈椅的靠手上,最后把两手交叉起来,仿佛在做祈祷。

于连进来了,约娜吃惊不小,简直认不出来了。他刚刚刮过脸,又像他订婚时那般漂亮、英俊、迷人了。他一进来,伯爵也醒了。于连便握住伯爵毛绒绒的大手,又吻伯爵夫人的手,只见伯爵夫人的面容一阵绯红,眼皮一眨一眨地跳个不停。

于连开口了,像从前一样和蔼可亲。那双大眼睛,重又焕发出动人的光芒;刚才还干枯黯淡的头发,经过刷子和发膏的滋润,重又恢复了柔润和光泽的波纹。

伯爵一行告辞的时候,伯爵夫人转过身来对于连说:“亲爱的子爵,周四我们骑马散步可以吗?”

他一面施礼一边答应:“一定奉陪,夫人。”

这时伯爵也握住约娜的手,深情地笑着,温柔而恳切地说:

“将来等您身体康复了,咱们三个人一起骑马去乡下,哇!多么激动人心啊!夫人您认为呢?”

伯爵夫人已用手撩起骑马服的长后裾小鸟般轻捷地飞上了马鞍,她丈夫也笨拙地行完礼,骑上那匹诺曼底种的大马,四平八稳地坐在上面,仿佛一个半人半马的妖怪一样。

就在他俩在木栅门口转弯消逝的时候,于连兴奋异常地叫到:

“这夫妇俩多讨人喜欢啊!交这种人对我们一定会有好处的。”

约娜不知怎么也很高兴,说:

“伯爵夫人生得乖巧可人,我也喜欢,我们一定会成为好友,但他丈夫却仿佛老粗似的……您在哪儿认识他们的呢?”

他快活地擦着手说:

“偶然在勒利瑟维勒家遇见他们,便认识了。丈夫是有点粗,他只知道打猎,但不失为一个贵族。”

这日的晚餐有说有笑,仿佛家庭中又重新获得了幸福。

直到7月末,一切都平安无事。

一个周二的夜晚,一家人正坐在一棵梧桐树下,围着一张木桌纳凉,桌子上放了一瓶烧酒和两小酒杯。约娜忽然惊叫一声,双手抱住肚子,浑身感到一种急剧而尖锐的疼痛,脸色立即煞白,但片刻又好了。

约过了十分钟,又一阵疼痛上来,虽不及上次剧烈,然而更加持久。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乎由她父亲和丈夫抬着,才回到卧室去。从梧桐树到卧室这一小段距离,在她眼里却是那样漫长;她不住地呻吟着,肚子里那种难以忍受的沉重的痛感,使她每走几步便不得不停下来,歇息一会儿。

她的怀孕期尚未足月,本来9月才是产期;但由于怕有意外,便由西蒙老爹驾着马车,飞奔着去接医生了。

半夜时医生赶到,一看就知道是早产的征兆。

约娜卧在床上,痛苦虽已有所减缓,恐惧感却一点一点滋长了,仿佛整个生命都已绝望地枯萎下来,自己已在死亡边缘。生命中总有这样的时候,死神离我们这样迫近,以至从我们身边轻轻擦过,我们都可以感觉到它冰凉的气息了。

屋子里满是人,老夫人坐在圈椅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男爵忙乱得双手直抖,张罗着,递送东西,和医生商量,脑子都糊涂了;于连踱来踱去,面色凝重,心里却泰然自若;唐屠寡妇站在床边,不声不响,类似的场面她见得多了,一点也不紧张。看护、接生、守尸,都是她的职业,是她迎来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是她第一次用水洗净他们的肌肤;第一次将他们包在襁褓里。她用同样安然的态度,聆听垂死者最后的忏悔,最后的喘息,最后的战栗;最后一次替他们美容,用蜡擦净他们哀亡了的躯体,裹进尸衣。众多死死生的场面,使她永远保持冷漠,处变不惊。

厨娘吕迪芬和丽松姨妈则一直悄然躲在靠近走廊的门口附近。

产妇不时发出微弱的呻吟。

两个小时过去了,看来短时间内还不会有什么事;快到天亮的时候,疼痛又猛地剧烈起来,并且很快就可怕地发作了。

约娜紧咬牙关,但痛苦的叫声仍不时地迸发出来,她不断地想起萝莎丽,她当时并不怎么痛苦,几乎哼都没哼一声,便轻而易举地、毫不费力地将孩子,那个私生子,生下来了。

在她内心的痛苦与纷乱之中,她一再拿自己与萝莎丽比较着,她咀咒她一向以为公正的天主,她愤恨命运不可原谅的不公,她愤恨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而内心充满肮脏的伪君子。

有时一阵剧烈的阵痛,让她的脑海里什么也不想了,一切精力、生命、知觉,都用来抵抗那不可名状的痛苦了。

在几分钟相对平静的时间里,她的目光又移到于连身上;这时便有另一种痛苦,一种心灵的伤痛吞噬着她。她想起那一天,她的使女就是倒在这同一张床的床脚边,两腿间夹着一个孩子,而那个孩子正是如今令她痛裂肺腑的这个小生命的老兄。那天她丈夫在那个躺在地上的女仆面前的愤怒的动作、言语、目光,一一浮现在她眼前。而他现在的一举一动,与那时也没有什么不同,他对她与对萝莎丽一样,表现出只有苦恼,冷淡,总知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不愿做父亲的那种无可奈何。

一次可怕的抽搐又袭了上来,这次阵痛是那撕裂肺腑,以至她一再想:“我就要死了,就要死了!”于是她心灵中充满了一种愤怒诅咒,一种叛逆的反抗,对那个给了她这一切痛苦的男人,对正在吞噬她的未出世的婴儿,都痛恨到了极点。

她挺直身子,用尽身上的最后一点力气,想甩掉身上的这个包袱。她忽然觉得她的肚子里空了,痛苦都逃逸走了,她的一切都平息下来。

看护和医生都马上在她身边忙禄起来。他们取出了一件什么东西,马上,一种她似曾听过的憋闷着的声音使她颤抖了;接着新生儿的呱呱的啼声钻进了她的灵魂,她的心脏,她的力气哀竭的全身;她下意识地动了一动,企图伸出手去。

展示在她眼前的是一幅美好图景,她的孩子!兴奋顿时在她心头欢腾起来。仅仅在刹那之间,她已经得救了,她解放了,她从未如现在这般幸福过。她的灵魂和肉体又复活了,她知道她自己已做了母亲!

她要看一眼她自己的骨肉!由于早产,婴儿还未长头发,也没有指甲;但当她看到这个幼小的软体动物蠕着,张着小嘴不停地啼哭,当她抚摸着这个带褶皱的、怪模怪样的、乱动着的小娃娃时,她沉没在一种漫无边际的喜悦中了。她知道自己的灵魂已经得救了,不再怕任何绝望的侵袭了。她的爱心有了寄托,其余一切都无所谓了。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的孩子!她成了一个盲目地溺爱的母亲,因为她已不相信爱情,她的希望一度破灭,她的母爱也就特别狂热。她坚持要把摇篮搁在自己身边,当她能起床时,她就整天坐在窗口,精心地轻摇着婴儿的小床。

她妒忌孩子的奶母,当那个饥饿的小生命伸着手臂扑向那满布青筋的丰满乳房,贪心的小嘴吮住褐色起皱的乳头时,她便面色发青,充满敌意地看着那个强壮安祥的农妇,真恨不得抢回自己的儿子,用指甲将他贪婪吮吸的乳房抓个稀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