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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

第九章 (1)

约娜完全从产后的虚弱中康复了,他们夫妇便决定到福尔维勒家回拜一次,顺便去拜访古特列侯爵。

于连已从捐卖场上买回一辆新车,一辆只需一匹马拉的四轮马车,这样他们每个月就可以出行两次了。

12月的一个晴朗的日子里,他们驾车出发了。马车先在横亘诺曼底平原的大路上跑了两个小时,然后顺着一个山谷的斜坡下去,山谷两边树林成荫,中间用做耕地。

走过播过种的耕地之后,前面是一片牧群,再前面便是芦苇丛生的沼泽地。冬天的日子里,高大的芦苇已经干枯,长长的芦叶在风中嗖嗖作响,有如黄色的飘带。

然后车子猛一拐弯,便可见前面的佛丽雅特庄园了。庄园背靠树林密布的山谷,面临一方湖塘。邸宅的墙脚一直伸到湖里。湖的对面是山谷另一斜坡上茂密的松树林。

他们越过一座古式吊桥,穿过一道路易十三时代的大拱门,终于进入邸宅正院。邸宅格局也是路易十三时代的样子,门窗都用火砖砌出边框,邸宅四角有青砖盖顶的小塔楼,一切都很精致。

于连一边熟练地把这座建筑的各个部分一一讲给约娜,一边赞不绝口,尤其是它的气派。

“你看那拱门!这样的住所才称得上富丽堂皇,你说是吧!邸宅那一面面对湖塘,一列皇家式样的台阶直下到湖滨。四艘小艇停泊在湖里。他们夫妇俩各拥有其中的两艘。你瞧右手那一片白杨林,那便是湖塘的尽头,从那儿有一条小河,可以直通费岗。这一带鸟兽众多,正合伯爵的口味,他就知道打猎……这才是名符其实的爵爷府第!”

邸宅的正门打开了,面容有些苍白的伯爵夫人笑吟吟地出来迎接远客。她身披一件曳地的长裾裙袍,如同中世纪庄园的女主人一样。仿佛天生一个“湖上美人”,就专门为这座爵府而生的一样。

邸宅的客厅有八扇窗子,其中四扇面对湖面和湖对岸山上苍郁的松树林。

松林阴暗的色调,加重了湖水的幽深、寒冷和阴沉的气息。风吹过时,松涛阵阵,就像沼泽在叹息。

伯爵夫人紧握着约娜的双手,热情地请约娜坐下,仿佛她们天生就是好朋友一般,自己则坐在她旁边一把稍矮的椅子上。于连在一边说说笑笑,态度温和可亲,最近五个月来,他已完全恢复过去那可爱的风度了。

伯爵夫人与于连谈论起骑马来,夫人笑谑称其为“坐不稳的骑士”。于连也戏称夫人为“女儿国的马上皇后”。忽然窗外一声枪响,约娜不禁惊叫一声,原来是伯爵打中了一只野鸭。

他的妻子立刻呼唤他。人们立刻听见湖上的桨声和小艇依傍石阶的撞击声。接着伯爵硕大的身躯便出现了,他足蹬长靴,带着两只湿漉漉的猎狗。狗是桔红色的,与伯爵头发的颜色完全一样,一到门口,狗便在门外的地毯上伏倒了。

伯爵在自己家里可自然多了,见了客人非常兴奋,一边叫人往壁炉里添了干柴,端来马代尔产的红葡萄酒和饼干,一边高声叫道:

“我留你们二位在这儿吃晚餐,好不好……就这么定了!”

约娜心里想着孩子,一再推辞;伯爵十分坚持,约娜执意不肯,这时于连冲她直使眼色。约娜只好同意下来,因为她害怕他又发脾气,与她争吵;虽然要到明天才能见到儿子心里十分放心不下。

一下午过得很愉快。他们先去游览泉水。水从长漏青苔的岩石下面喷出,进入一个清澈的水塘,长流不息;然后坐上船,在枯萎了的芦苇丛中辟出的航路上穿行,伯爵荡起双桨,两只大狗分向两旁,不停地向空中嗅着;桨划一次,船便向前一冲,进了一大步。约娜时而把手伸入水中,一股冰凉的感觉从指尖直上心头。于连与披着披肩的伯爵夫人坐在船尾,仿佛沉醉在幸福中的人们一样,时时都面含笑意。

暮色悄悄降下,空气也越发地冷了,北风阵阵,吹过枯萎的湖心草丛。太阳已坠到松林后面,一片片奇形怪状、红艳艳的云彩,布满了通红的天空,一切都透着寒意。

他们重又回到那个宽大的客厅里,壁炉里的火烧得更旺了。一进门便有一种温暖舒适的惬意。伯爵心里快活极了,伸出双臂抱住他的妻子,把她像孩子一样举到他的嘴边,吻着她的双颊,就像一个称心如意的老妇人似的。

约娜微笑着看着这个善良的大个子,他那骇人的胡髭让人想起童话中的吃人魔鬼,于是她又想:“看人的印象是多么不可信啊!”这时她几乎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转向于连,他正站在门框上,面色铁青,眼睛盯着伯爵。她担心地走过去,轻声问道:

“你病了吗?亲爱的。”

“没有什么!别管我……刚才有点冷!”

他气呼呼地回答。

他们一起走进餐厅,伯爵请求他们允许他也让他的狗进来;于是两条狗立刻在主人的左右蹲下了。伯爵不时丢下一些吃的下去,一面用手摸着他们光滑的大耳朵。两条狗都伸着脖子,摇着尾巴,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晚餐后,于连和约娜准备告辞,伯爵又留住他们,让他们看他用火炬打鱼。

他让客人和伯爵夫人都等候在湖塘边的台阶上,他自己带一个仆人上了船。仆人一手拿着鱼网,一手举着熊熊火炬。夜色凄冷,繁星满天。

火炬在水面上晃动着,映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把耀眼的光投向芦苇,照亮了湖对面高大的松林。船猛地转个方向,一个巨大的人形怪影立刻出现在松林明亮的边缘上。人影的头部高过树梢,消失在空中,两腿却一直伸长到湖里。巨人扬起手臂,仿佛要摘取天上的星星,这双粗大无比的手臂猛地举起来,又猛然放下去,水面上立刻响起一阵轻微的击溅声。

船缓缓地走着,火光随着船而移动,照亮了整个树林。那个巨大的怪影仿佛在沿着树林疾走,一会便不见了,接着却又出现在宅邸的墙壁上。虽然不似刚才那么庞大,一举一动却更加清晰可辨了。

只听伯爵的嗓子喊道:

“琪尔蓓特,我捉到了8条!”

小船的双浆击打着水波,巨大的身影依然一动不动地耸立在墙壁上,但轮廓却越来越小了;头部变低了,身材瘦下去;终于,伯爵弃船登岸,后面跟着手持火炬的仆人,这时影子已和他本人相仿了,但依旧在表演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的网中有八条活蹦乱跳的大鱼。

约娜和于连终于告辞回家了,主人借给他们大衣和毛毯裹在身上,途中约娜情不自禁地说道:

“这个大汉心地真不错!”

“对呀,不过在客人面前太随便了点!”于连驾着车,答道。

过了一周,他们又去拜访了古特列夫妇,这是本省最尊贵的贵族。他们的勒米尼庄园靠着卡尼镇。邸宅是路易十四时代新盖的,深藏在一个有围墙的宏丽的花园之中。从高处还可寻觅到旧庄园的一点痕迹。

于连他们进了庄,身穿制服的仆人把他们引到一间气派非凡的大厅里。大厅正中,在圆柱形的台座上,供着一只塞佛尔瓷的大盘子,台座基脚上,用玻璃板罩着一封国王的亲笔信,信中说把这只大盘子赠给莱波德?埃尔韦?约瑟夫?日尔迈?德?瓦尔纳维勒?德?罗勒博斯夫?德?古特列侯爵。

约娜和于连在客厅里观赏着这件御赐的礼品,侯爵和侯爵夫人便进来了。夫人头发上扑了粉,她摆出一副主人的和蔼可亲的样子,仿佛为了显示她过于高贵的身份一般,显得很是做作。侯爵本人身材高大,头上的白发梳得溜光,他的声调,他的表情,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在显示着他至高无尚的尊贵。

他们是属于最讲究礼教的人。他们的思想、感情、言论,无一不在表现着他们居高临下的傲慢神态。

他们自己说自己的,并不理会客人的回话,心不在焉地微笑着,仿佛是在出于仁慈不得不彬彬有礼地履行着接受附近小贵族觐见的义务。

约娜和于连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们尽力想讨主人欢欣,局促得坐立不安,却又不知该如何告退;幸好侯爵夫人从从容容地,把话说到适当的时机中止了,以便于客人自动告辞,就像高贵的皇后辞退觐见她的人一样。

路上,于连对约娜说:

“如果你同意,我们的拜访就到此为止吧!对我来说,只和福尔维勒一家来往就够了。”

约娜完全同意。

十二月这个年终岁暮的月份,阴晦而又昏暗。日子过得真慢,寂寥的日子又开始了,就像去年一样。约娜却一点也不觉得无聊,因为她有了保尔,整天为他操心着,尽管于连一直冷眼旁观,目光中流露出不屑的神情。

母亲喜欢把孩子抱在怀里,百般的爱吻和戏弄,就像所有的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然后把他交给父亲,一边说:“亲亲他,否则他会说你不喜欢他呢!”这时他会一脸厌烦的神色,转着圈,歪着身子,生怕小孩到处乱抓的小手碰到他似的,用唇尖在他光秃秃的脑门上轻轻触了一下,然后便逃灾躲难似的走开了。

有时,镇长、医生和神甫会来到家里共进晚餐,或者是福尔维勒,他们两家现在越来越亲密了。

伯爵因自己的妻子一直没有生育,不断地感到烦恼。他对保尔十分喜爱,每次上门来,总要把小孩抱在膝上,有时一抱便是半天。他喜欢把他放在他那巨人般的大手掌中,小心翼翼地逗他开心,用自己长大的胡髭茬儿扎他的小鼻子,或者像许多母亲一般,激动而热情地吻个不停。

转眼间已是来年三月,气候变得爽朗而干燥,甚至有些温暖了。琪尔蓓特又提出四个人一起骑马郊游。约娜十分高兴地接受了这项建议,因为漫长的黑夜和白天,这种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早已让约娜有点厌倦了。整整一个星期里,她兴致勃勃地缝制她的骑马服装。

他们终于出发了。伯爵夫人和于连一直走在前面,伯爵和约娜与他们隔开百步远的路程。后面这一对安安静静地聊着天,他们都为人正派、心地善良,一见面便成了朋友;前面那一对常常低声细语,有时一阵哄笑,然后互相对视着,仿佛要把未讲完的意思从眼睛里传递出来;一会儿两人又策马疾驰一阵,仿佛想要逃离这块地方,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后来,琪尔蓓特发脾气了,她愤怒的声音,被风传送回来,直传到后面两个骑马人的耳朵里,伯爵便微笑着对约娜说:

“我太太可不是天天都有好脾气的。”

这天傍晚,大家骑马回来,伯爵夫人挑逗她的坐骑牝马,先用马刺刺它,然后又猛勒僵绳,于连在一边不停地告诫着:

“小心啊,夫人!它会把您掉下来的。”

她回答他:“不关你的事!”

语调干脆而果断,那斩钉截铁的字一个一个的,仿佛久久悬挂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