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
那匹牝马一会儿竖起了前蹄,一会儿向后反踢,口里吐着白沫,伯爵担心起来,大喊道:
“小心啊!琪尔蓓特!”
她仿佛神经质了似的,什么也听不进,反而狠狠地鞭打那匹马,鞭子一下一下落在牲口两耳之间的脑门顶上,马被激怒得后蹄直立,两条前腿悬在空中,然后猛地一跃,飞似地向远方急奔而去。
于连吓傻了,站在那里绝望地喊:
“伯爵夫人!伯爵夫人!”
这时伯爵咆哮起来,他把身子贴在高大的马背上,用尽所有的力量让马前进,呼喊,作手势,用马刺刺激它,激怒它,让它飞奔。这个巨人般的骑士仿佛要用双腿夹住这头笨重的牲口,提起它来凌空飞翔。人和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前飞奔着;约娜远远地望见他们夫妇俩的影子飞奔着,飞驰着,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如一双马儿互相追逐着,直追到天边隐没了。
于连也策马慢步跟上来,一面恼怒地嘀咕道:“我看她今天是发神经了!”
于是两个人向着伯爵夫妇飞奔的方向走去,此时前面的两人早已在起伏不平的原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约过了一刻钟,约娜和于连终于望见伯爵夫妇迎面回来;不久,他们四个人又汇在一起了。
伯爵满脸通红,浑身是汗,带着胜利的笑容,他的手中紧握着她妻子那匹马的僵绳。伯爵夫人面色惨白,一副痛苦而畏缩的样子;她的一只手搭在她丈夫的肩上,仿佛要不支晕倒了。
那一刻,约娜才体会到伯爵是深爱他的妻子的。
在此后的一个月里,伯爵夫人的心情从未有过地快乐。她来白杨山庄更频繁了。一直笑着,抱吻着约娜,仿佛她的生命找到了新的快乐之源。伯爵先生也很快乐,一定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时时忍不住想摸摸她的手和衣裙。
一天晚上,伯爵对约娜说:
“琪尔蓓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可爱过,她心情变好了,也不再发脾气了,现在我们真正生活在幸福之中了。我觉得她是真心爱我的,这一点过去我可不敢相信。”
于连似乎也变了,比以前快活多了,也不再烦躁,似乎两家人的交往给每一方都增添了幸福。
这一年,春天来得很早,天气特别温暖。
从宁静的早晨到温暖的夜晚,阳光普照着大地。一夜之间,所有种子一齐欣欣向荣地破土萌芽了。并不可抗拒地上涌着,散发着热力,预示着不寻常的好年头里大地春回的景象。
这种生命的骚动不知不觉中也影响了约娜的思绪。面对草地上的一朵小花,她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妒忌,有时甜蜜的惆怅涌上心头,让她几小时沉浸于盲目的幻觉中。
于是她又想起当年初恋时的种种欢乐;并非因为她对于连又产生了爱恋,这早已不复存在了;而是因为她的肉体受到风的挑拨,为春的气息所陶醉,心里不能平静,恍若有一种看不见的温柔的呼唤在爱抚她一般。
她喜欢独自一人,忘记一切,不受任何外界的干扰,在和煦的阳光下,享受那种朦胧而甜蜜的愉悦心情。
这天早晨,正当她陶醉于这种梦幻的境界中时,她的心里突然闪过一幅往日的图景,那是区勒塔附近的一个小树林里,周围林荫蔽日,阳光从天窗一般的一个洞里透进来。就在这里,在那个爱恋着她的年轻人身边,她第一次感到肉体的颤栗;在那里,他第一次胆怯地吐露了他的爱慕之情;也是在那里,她突然仿佛看到了自己希望中的美好未来。
她想再去那个树林,看一看,作一次伤感的巡礼,也许旧地重游,会给她另一番不同寻常的感触吧!
于连一大早便出去了,也不知他去哪儿了。她叫人把马丁家的那匹小白马——她最近经常骑的——备上鞍子,便独自出发了。
一切都非常安静,一草一木都不见动静;风仿佛死去了,花仿佛都隐藏起来了,一个也没有,一切都仿佛将永远静止下去。
太阳光热烈地照耀着大地,原野笼罩在金黄色的雾霭中,约娜骑着那匹小马,怡然自得地缓缓行进。不时抬起头来,望一望天空里孤零零的棉花团一样的小白云,仿佛被人遗忘了似的凝聚在那里。
她顺着山谷往下走,山谷直通海边,在称作艾特勒塔拱门的悬崖高大的窟窿处进入;然后她策马向丛林走去。阳光从稀疏的枝叶缝里散泻下来。她走呀走,走了许多地方,却找不到她要找的地方。
正当她穿越一条漫长的小道时,猛地发现路的尽头有两匹带鞍的马拴在一棵树上——那是琪尔蓓特和于连的马!她立刻认出来了,这种意外的相遇使她喜出望外,立刻策马向那里跑去。
那两匹拴着的马非常自然,仿佛早已习惯了这里的一切,约娜走到它们跟前时,她大声呼唤,却没有人答应。
一只女人的手套和两条马鞭丢在不远处的地上,草已被压平了,显然他们在那里坐过,然后把马丢下,到别处去了。
一刻钟,二十分钟过去了,她在等他们回来,心里却不免惊讶起来,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她下了马,靠在一颗树干上站住,却发现两只飞鸟,悠然飞落到她身边的草地上,一只在另一只的四周忙碌地跳跃着,抖动着展开的翅膀,点着头,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忽然间它们俩开始交尾了。
约娜吃了一惊,仿佛她不理解这些事情似的:然后她猛地明白过来,“对呀!已经是春天了呀!”忽然间,另一种念头,一种不祥的猜测,猛地跃入她的心中。她心里不由一紧,又看了看那只手套、那两条马鞭和那两匹丢在那里的马;她立刻跳上自己的马,迫不及待地逃走了。
她飞奔着回到白杨山庄。路上思维在飞速地转动,一连串的事情和场面一一掠过脑际,她想啊又想;为什么没有更早地看出来呢?她怎么一点也没注意到呢?……于连常常独自外出,他又恢复了过去整洁的打扮,他的脾气也变得温柔了……怎么这一切她都没有怀疑呢?她又想起了琪尔蓓特那种神经质的暴躁,那种过份的娇媚和亲热,以及最近一段时间她那欢情荡漾的样子,这连伯爵也为她高兴呢?
她勒住马,让它慢慢地走,因为她需要好好想一想,走快了,妨碍她的思路。
最初的冲动过去之后,她的心里又恢复了平静,既不妒忌,也不愤恨,而是轻视。她根本不怪于连,他已经没有什么让她留恋的了;然而她一向信赖的伯爵夫人居然如此行为,不能不让她心中气愤。现在看来,世上的人没有一个是可以信赖的,他们说谎,虚伪,想到这里,她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她原来心中的理想一一幻灭了,这怎能不让她伤心痛苦呢?
然而她决心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在她心中,只剩了保尔和父母,除此之外,任何事情都与她无关,她对一切事物都麻木了。
回到家里,她便一头扑在儿子身上,把他抱到自己的卧室里,发疯似的不停地吻了又吻,足足有一个多小时。
晚餐时,于连回来,笑容可掬地样子,对她极尽讨好,问道:
“难道爸爸和母亲今年真的不来了吗?”
这种关心却真地打动了她,使她差不多原谅他在树林里所做的一切;她对两位老人的想念越来越强烈了,除了孩子,他们俩是她最心爱的人了。因此,她一个晚上都在写信,敦促他们早点过来。
他们回信说五月二十日可以到,现在才五月七日。
约娜怀着焦急的心情期待着父母的到来。因为除了想念骨肉之情外,她还有另一种需要,那就是自己需要接触那些诚实的心,他要敞开胸怀与那些心地纯洁,不染恶行的人推心置腹地交谈。在他们的一生中,无论思想、行为、愿望,在约娜看来都是完璧无暇的。
她觉得生活在自己周围的,都是一些思想有问题的人,所以她心理上感到孤独;虽然她学会了掩饰真实的自己,装出笑脸,伸出手去迎接伯爵夫人,但她内心的空虚无助之感和她对周围人们的敌视却越来越深了,笼罩了她的全身。每天流传在耳边的当地的风言碎语,使她心灵里更加厌恶,对这些人更加蔑视。
库亚尔家的闺女不得不嫁人了,因为有了孩子,马丁家的那个女仆——那个孤女,肚子也大了;邻居家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也未婚怀孕了;那个瘸腿的、肮脏无比的寡妇,绰号叫“烂污”的穷婆娘也被不知什么人搞大了肚子。
随时随刻进入耳边的,总归是当地谁家的小姑娘,或是一个有夫之妇,或是一个平素被人尊重的商人的妻子肚子大了或野合鬼混之类的丑事。
在这一个生命旺盛的春天里,仿佛不仅草木生命活力旺盛了,还有人们。
约娜呢?她的感官早已不再激动了,尽管她那受了伤害的心和那多情善感的灵魂,依然在随着温情的春风波动,但她只沉醉于不染肉欲的意念,在意念中消耗热情,至于肉的欲求,早已死了,所以她才对这种污浊的兽性感到震惊,由厌恶而憎恨。
一切生物的性行为都使她愤怒不已,仿佛那是违反天性伦理的事,她怨恨琪尔蓓特,并非因为她夺走了她的丈夫,而是因为她也不免跌落到这种龌龊的泥潭里。
琪尔蓓特理应与那些受低级本能支配的乡下人有所不同,她怎么能也堕落到这种禽兽一般的境地呢?
就在约娜父母即将到来的那一天,于连饶有兴致地对他妻子讲了一件在他看来很正常又很逗乐的事情,让约娜更加反感了。他讲到面包房老板听到烘炉里有些异常响动。可那一天并不是烘面包的日子,他以为是钻进去一只野猫,结果发现是他老婆,“她可不是在里面烘什么面包。”
于连接着说:“老板把炉门一关,想把那一对男女闷死在里头,幸亏小儿子去报告了邻居,因为他窥见母亲是和铁匠一起进去的。”
于连兀自笑着说:“这下我们可以享受他们的爱情面包啦!……真不愧是拉方丹笔下的杰作!”
约娜听了之后再也不敢碰面包了。
长途马车停在石阶前面,男爵慈祥的面容从车窗口探了出来,约娜突然间受了深刻的感动,一种强烈的思念之情在她心里猛烈地翻腾起来。
然而等到看见母亲,约娜不禁一愣,几乎昏死过去。仅仅过了一个冬天,仅仅六个月不见,男爵夫人竟衰老得仿佛隔了十年。她的肥大的、松软下垂的双颊,仿佛淤满了血而呈紫色;两眼已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除非双臂有人扶着,否则走都走不了了;呼吸时略带嘶哑的喘气声,愈来愈困难,让服侍她的人也疲惫不堪。
男爵天天陪着她,反而感觉不出这种愈来愈重的病变;每当她诉说呼吸越来越困难,身子越来越沉重时,他总是说:
“不一定吧!亲爱的,我觉得您还和以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