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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第三章 (1)

下周日,为了示好神甫先生,男爵夫人和女儿去做弥撒了。

仪式结束之后,她们等候神甫,想约他在周四再到庄园来午餐。神甫终于从圣器室出来了,旁边还有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与他携手同行。一见到两位女教民,神甫喜出望外,“真巧啊!请允许我给你们介绍我的朋友德?拉马尔子爵。”

年轻人弯腰行礼,边对男爵夫人和小姐说着客套话,然后双方很自然地便交谈起来。显然他是一个有社会阅历的人,一切都很得体。他的面宠很英俊,属于那种让女孩向往、让男孩嫉妒的那种,乌黑的卷发覆在光润的棕色的额前;两条长眉,仿佛刻意修饰出的,使一双微带蓝色的忧郁的双眼更加温柔多情。

长长的睫毛,使他的目光中有了一分火一样的感染力,足以使高傲的贵妇人慌神,或使头上戴便帽提篮子的贫女想入非非。

他的眼神里那份目空一切的神色,令人相信他知识渊博,使他所说的一言一语都平添了分量。

他那厚实的胡子,光泽而细密,使他过方的腮骨有了曲线的美。

大家又客套一番便分手了。

两天之后,德?拉马尔先生首次登门来访。男爵一家正在研究一张乡土风味的长凳,当天早晨刚刚安放在客厅窗口前的大梧桐树下。男爵认为在另一侧的菩提树下也应摆一张,显得对称,然而夫人反对,认为对称反而太俗,于是询问子爵的意见,他却认同夫人的观点。

然后他谈起庄园里的风光,称赞说美如仙境,又说他一路上走来时,已发现了不少赏心悦目之处。他的目光常常不自觉地与约娜的目光相碰,双方顷刻又避开。这突然的目光,在约娜心中微起一阵阵涟漪,似乎有亲切的关怀又有动情的爱慕。

德?拉马尔先生去年过世的先父,恰巧知道男爵夫人父亲托尔先生的一个好友;由于这一重要发现,夫人终于话多起来了,他俩的话题多起来了,婚姻、年代、亲戚关系,男爵夫人表现了超人的记忆力,向子爵讲述起各贵族的家世,裙带关系、复杂的族谱被她分析得有条有理、清楚无误。

“子爵,请告诉我,你知道素诺瓦?德?瓦弗勒一家吗?才大贡特朗,娶了库尔西家的一位千金,二公子娶了我表妹德?拉罗舍?奥贝尔小姐,她与格里减日一家是亲戚,而格里减日先生与我父亲是世交,因此也一定认识你父亲吧!”

“正是,夫人,就是那位逃到国外,后来儿子败坏了家业的格里减日先生吧!”

“果然不错,我姑母艾勒特利伯爵夫人孀居之后,他曾经去求过爱,但被拒绝了,因为他吸鼻烟。说到这儿,我还想问问你,维洛瓦兹一家后来怎么样了?我只知道他们家道中落后来于1813年离开土兰,前往奥弗涅……后来就失去音讯了。”

“我听说,夫人,侯爵老爷后来落马而死。两位小姐,大小姐嫁给一位英国人,二小姐被畜商巴梭勒所引诱,后来嫁给了他。”

他俩把儿时从长辈言语中得知的那些姓名都托出来了。这些贵族之间的姻亲关系,在他们心目中,就如国家大事般紧要。他们谈论这些陌生的名字,仿佛在谈老朋友一样,而这些人,也一定在其他的地区,以同样的方式谈论着他们,尽管相距遥远,但彼此仿佛很熟,沾亲带故一般,就因为,他们都是贵族,同样高贵的门第和血源。

男爵生性洁身自好,他们的信仰也使他和自己的同阶级人们有一些偏离,因此他与周围的贵族绝少来往,便想从子爵那里打听一下。

“啊!这附近贵族没几家。”德?拉马尔先生说,就像说山坡上兔子不多一样成竹于胸,然后子爵详细地介绍了他们的情况,附近的贵族实际还有三家:古特列侯爵,诺曼底贵族阶级的首领;勃利瑟维勒子爵夫妇,他们出身世家,交际不多;福尔维勒伯爵,脾气很怪,据说快把他妻子折磨得愁闷死了。他住在湖滨的佛丽耶特庄园里,终年以打猎为乐。

此外还有几家暴发户,他们互相勾结,到处买田置地,子爵与他们素昧平生。

子爵终于要走了,临走又向约娜瞟了一眼,那分明是专门给她的一种情感上的惜别。

男爵夫人很喜欢这位子爵,认为他知书达礼,“对,这年轻人很有教养。”男爵也很认同。

他们约他下周来用晚餐,以后他就经常造访了。

他总在下午4点左右登门,陪着男爵夫人在林荫路上散步,挽着她的胳膊帮助她锻炼。如果约娜也在,她便会在另一侧搀着她母亲,三个人顺着那条笔直的路,来来回回,走呀走,他很少与约娜说话,但他那黑绒缎般温情的目光却常常和约娜蓝玛瑙似的眼睛碰到一处。

还有几回,他俩和男爵一起到意埠去。

这天傍晚,他们正在海滩边上站着,拉斯蒂克老爹又凑上来招呼他们了。这个船夫嘴上总少不了一个烟斗,否则,就会比少了鼻子更让人觉得意外。“老爷,趁这么好的风,明天何不到艾特勒塔去逛逛,来回都很方便。”

约娜高兴得直拍手:“啊,爸爸,咱们去吧!”

男爵转过身,问德?拉马尔先生:

“子爵,您同意吗?我们在那边吃午饭。”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清晨,约娜就起床了。耐心地等候他父亲,因为他穿戴起来得用好长时间,然后父女俩踩着朝露,穿过田野,穿过鸟声连绵的丛林,走向海滩,子爵和拉斯蒂克老爹早已坐在拴船用的磨盘上等候了。

另两个船户开始帮忙推船下水,他们用肩膀扛住船舷,用足力气把船推出去,在海滩的砂石上推船是很费力气的,拉斯蒂克老爹用涂了油的圆木棒垫在船身下面,然后回到原位,边推边喊号子,让大家用力一致。

船终于推到了斜滩上,以下就省劲儿了。小艇顺着圆卵石滑向水面,发出撕裂布匹一样的声音。船在水面上停稳了,大家便都上了船,坐定在长凳上!留守岸上的船夫把船一推,使船离了海岸。

离岸渐行渐远,抬眼望去,水天相接,靠岸的一面,陡直的岸壁在水面上投下一片很大的暗影,只在几片小草坡处透过阳光,使黑影有了缺口。远处,在他们身后,白色的费港码头离他们越来越远了;前面,则有一块圆而有洞的山体,如一头大象,像鼻伸入水中,样子很有趣——这正是艾勒特塔小港的入口处。

小艇随波微荡,约娜感到有点头晕,便用一手握住船舷,目光投向远方。在她此刻的眼中,世上只有三件东西是至美的,那就是光、天空和水。

一路无语。拉斯蒂克老爹把着船舷和帆脚索,不时从坐凳下拎出酒瓶抿上一口;然后又不停地吸他的大烟斗,那烟斗仿佛是永远着着的,一缕烟从烟斗中冉冉冒出,另一缕烟又从他嘴角袅袅飘来。人们从不见他点燃那黑烟斗——比黑木还黑,也不见他添烟草进去。只见他偶尔从嘴里取出烟斗,从满是烟的嘴中向大海里吐一口唾沫。

男爵则独坐船头,占着船夫的位子,把着帆。约娜和子爵并排而坐,双方都有点不自然,一种神奇的魔力,使他们的目光时时相遇,他们总是差不多同时抬起眼睛,仿佛冥冥中的约定一般,在他们之间,已有了一种微妙的、不可言喻的情愫。在少男少女之间,这种感情是很容易产生的,只要男孩长得不丑,女孩又很漂亮。他们在一起快乐无比,心里都已有一个对方的存在。

太阳越升越高,仿佛要从更高远的地方,来欣赏它下面的大海;海却如一位风情女子,用薄雾遮掩着裸体,不让太阳窥见。这是一层透明的金色的雾,紧贴水面,遮不了什么,只是让远方的景物更柔了。太阳越发射出光茫,闪光的雾开始变淡变薄,当阳光强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雾便散尽了;这时,大海波平如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约娜被感动了,赞叹道:“真美啊!”

“是啊!是很美。”子爵回答说。

宁静明媚的晨景在两颗年轻的心里唤起了共鸣。

忽然,艾肯勒塔巨大的拱门现在眼前了,如悬岸的两条巨腿高高跨在海上,船只可在下面自如穿行。在第一道拱门前,有一柱尖形的白色岸体。

小艇靠稳岸边,男爵第一个跳上去,用船索把船停住。然后子爵抱约娜上来,以防她双脚沾湿;然后,两人并肩走上沙滩,心中都为刚才那两人一拥感动着;就听拉斯蒂克老爹对男爵说:“我看他们真像一对呢!”

他们就在附近的一家小旅店里共进午餐。一路上辽阔的大海,仿佛把他们的思想都震慑住了,全都无语,而今,在餐桌前面,言谈就多了,一如度假的小学生一般,一点小事都会让他们乐个不停。

拉斯蒂克老爹一边在餐桌前坐下,一边小心地把燃着的烟头收进便帽里,大家便笑。一只苍蝇,大约是受了老爹酒糟鼻子的引诱,每每想在鼻尖上落脚,老爹去抓,却又慢了一步,抓不着,苍蝇便在蝇屎斑斑的纱窗布上栖身下来,依旧对老爹的鼻尖情有独钟,不停地又飞来盘旋一番。

苍蝇每飞一次,大伙便一阵笑,老爹被扰得不耐烦了,兀自骂道:“这家伙真不像话!”约娜和子爵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眼泪都流出来了,他们忙用饭巾掩住口,让笑声渐渐止住。

用完咖啡,约娜便建议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子爵起身来,但男爵却宁愿去沙滩上躺一躺,晒晒日光浴。“孩子,你们去吧!一个小时以后咱们还在这儿见。”

于是他俩一直走去,穿过当地的几家茅舍,又越过一户小田园,一座空旷的山谷映入眼帘。

一路的海浪使他们有些失衡,感觉疲倦,但海上饱含盐味的空气也刺激了他们的胃口,加上这顿快乐的午餐所产生的兴奋,他们轻狂得想在田野上狂奔。约娜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整个身心都被一种奇妙的感觉所浸染着。

正午的阳光照得人心慌意乱,道路两边的谷物,也在烈日下弯腰低头。蝗虫多得遍地都是,在小麦地里、黑麦地里、岸边的苇草丛中,到处发出微弱而嘈杂的声响。

在这酷热的天空下,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天空蔚蓝如洗,带着那一轮橙黄的火一样的日光,就像金属在火炉里的颜色一样。

他们望见右侧稍远处有一处小树林,便往那里走去。

近了,一条狭窄的小路蜿蜒在两个斜坡中间,两侧大树参天,浓荫蔽日。他们一进去,便感觉一阵清爽,这种清爽让人毛骨发冷,沁人肺腑;地上由于日照不足,空气不畅,长不起草丛,只有一层青苔盖在地表。

他们又向前走。

“喂,我们可以到那坐一坐。”她说。

那里的两颗老树枯死了,仿佛在周围阴森的丛林中打开一个天窗,一道阳光透射进来,温暖了大地,青草、蒲公英、葛藤都发了芽,地面上布满了薄雾似的小白花和卷丝般的抓尾草。蝴蝶、蜜蜂、肥短的黄蜂、像苍蝇似的大蚊子、红色斑点的瓢虫、闪绿光的甲壳虫、长着触角的黑壳虫,以及各种的飞虫,都在这井口似的温床上聚生着,而这周围,四周都是阴暗冰凉的密树荫。

他们并排坐下,头藏进树荫里,脚却伸到阳光下。约娜观望着阳光下的小生灵,不禁感慨:“生活多美好!乡间多有趣!我只想化作一只蝴蝶,在这花间飞舞!”

他们谈天说地,谈到各自的习惯爱好,语声低微,如倾如诉。他说他对社交生活厌倦了,毫无意义,天天如此,没有一点真情实意。

她却很想到社交圈闯荡一番;不过,她想一定不如乡间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