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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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约娜开始了自由自在的闲适的新生活。她时而读读书,幻想一阵或独自去附近遨游一番。有时顺着大路漫步,整个身心都自我陶醉了;有时蹦蹦跳跳走下曲折的小山谷,看满山腰的金雀花,如同给山岩披上了一条金色的围巾一般。浓郁的花香不断飘来,令约娜如痴如醉;远处海涛阵阵,犹如儿时的摇篮曲一般。

有时,她在山坡上的密草丛中懒洋洋地躺下去;有时,在山谷的拐角,在长满野草的凹处,猛然望见远处一角蓝色的海洋在闪烁,孤帆远影,这一切都使她喜出望外,会有一种难以琢磨的幸运与幸福感。

她喜欢独处,在这乡野温柔清幽的环境里,在这水天交结的大海边,她会许久许久地独坐在山岗上出神,一任那小野兔在她身边跳来跳去。

她喜欢到悬崖上去狂奔,海风吹拂着她的情怀,不知疲倦地跑着,就像泉水中的游鱼和空中的飞鸟一样,自由自在地翱翔!

她处处留下印迹,如同农人播种一般,在她看来,这些印迹已生了根,成为永恒,除非它们也会死亡。在这山谷的每一个好去处,都有约娜的印迹在上面了。

她喜欢海水浴。她强壮、勇敢、任情,喜欢探险,每次游泳总会游出好远好远。清凉、碧绿、晶莹的海水载着她,摇啊摇,约娜便陶醉了。有时游得离岸远了,她就仰卧在水上,双臂交叉在胸前,望着深远而幽蓝的天空,看不时掠过的飞燕,或海角白色的远影。海浪吻着石岸,传来遥远的微响,海浪互相交叠撞击,发出神秘的嗡嗡声,此外,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约娜便会欠起身来,兴奋地击打着海水,高声尖叫。

有时游得太远了,便会有小艇来接应她。

回到庄园,尽管脸色冷得发青,可心情是愉快的,嘴角挂着笑意,眼神里洋溢着满足。

男爵呢?这些天他正在考虑一场农业上的革命,想做一系列试验,推广新法,新农具,外国良种;他每天都去和农民们交换看法,可他们总是不置可否,不信任他。

他也会和意埠的船民去海上。当他游遍了附近一带的岩洞、泉水、山峰之后 ,他又想成为一个渔民去显显身手了。

天气好的时候,宽边渔船扯上帆,在海上滑行,两侧撒下长线,沉入海底,便有成群的鲭鱼被网住了,于是男爵慌忙握紧那根绳子,因为鱼在挣扎,绳子抖得厉害。

每天乘着月光,男爵驾船去收回前一个晚上撒下的鱼网。他爱听船桅吱吱作响,爱夜晚凉爽的海风;他靠山岩的走势,教堂的尖顶,和费岗的灯塔来判明方向。长时间在海上飘泊之后,他喜欢在日出时坐下来休息,欣赏甲板上扇形滑背的扁鱼和大肚皮的比目鱼们,在晨曦中鳞片闪闪发光。

餐桌上,他总喜欢炫耀他的这些远征;而被称为“小母亲”的男爵夫人,也会向他汇报在白杨路上溜了几圈。她喜欢走右手靠库亚尔农庄的一条,因为这里阳光明媚。

医生劝告她多作室外活动,所以她很努力。每天早晨,湿气散尽的时候,夫人便在萝莎丽的搀扶下走下楼,身上披一件斗篷和两块披肩,头套在黑风兜里,再裹上一条红围巾。

她拖着那只不大灵便的左脚,从邸宅的墙角一直走到灌木丛的第一排灌木跟前,再往回走,在这一条直线上不断地重复她的旅程。那只笨重的左脚,在这条路上拖来拖去,渐渐地,已踏出两道灰乎乎的印迹,这里的青草长不起来了。她叫人在路的两端各置一条长凳,用来休息;每走五分钟,她便停住,对可怜的女仆说:“孩子啊!我们歇一会儿吧!我有点吃不住了。”

每次休息时,她总要在这两端的大凳上卸下点东西,包头的围巾,然后是一件披肩,再就是另一件披肩,然后是风兜,最后是斗篷。这些东西在两端的长凳上各积成一大堆,午餐的时候,萝莎丽便用空着的一只手臂抱回去。

午后,夫人还要继续散步,但腿力较以前更不支了,休息的时间也更长了。有时甚至在躺椅上一打盹就是个把小时——躺椅是专门为她而推到外面来的。

她管这一切叫作“我的锻炼”,一如她说“我的心脏扩大症”一样。

十年前,她患气喘,请医生诊治,当时医生说过心脏扩大症。虽说她并不很懂,但这个词还是深刻在她的脑海里了。她总让男爵、约娜、萝莎丽摸她的心脏,可是胸部又太肥厚,谁也摸不到她的心跳;可她却拒绝再让医生检查了,生怕再查出其他毛病来;这样她所担心的就只有“她的”心脏扩大症,仿佛这种病是只属于她的,任何别人都不能侵权。

男爵说“我太太的心脏扩大症”,约娜说“我妈妈的心脏扩大症”,就像在说“衣服,帽子,或是雨伞”一样。

男爵夫人年轻时却是美貌动人,苗条出众。帝政时期的军官们大都和她跳过舞,她读《柯丽娜》(《柯丽娜》法国女作家斯达尔夫人的小说,女主人公天姿浪漫,在爱情中受挫折,郁郁而死。)时淌过不少眼泪;这部小说给了她极深的印象。

她的身材一天天发福起来,她的思想深处却愈来愈充满了诗意;过度丰腴的身体使她行走不便,她的思绪却可以飘游在各种浪漫的回忆中,而她自己当年是故事中的女主人。她所喜爱的情节,会反复地出现于她的脑海,就像留声机在反复地播放同一首曲子一样。一切哀艳的小说,讲到燕子,讲到女主人公的不幸,都会使她热泪盈眶;她甚至还喜欢贝朗瑞(贝朗瑞,19世纪法国诗人,作品富于战斗性,也有反映美酒和爱情的伴品。)的一些轻松的歌谣,因为这些表达了怀旧的伤感。

她常常几小时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沉浸在回忆中,她喜爱白杨山庄,这里的背景适于她的幻想。森林、荒野,近在咫尺的大海,都令她想起她最近在读的《司各特》的作品。

下雨的日子,她便回到卧室里,把她的那些所谓“旧物”拿出来欣赏一番。那是些旧信件,有她父母给她的,有婚后男爵给她的,还有其他的信。

这些信她都藏在一张桃花心木的写字台里,台的四角各饰有一钢质狮身人面像;她总用很特别的语气说:“萝莎丽,我的儿,把我那装‘旧物’的抽屉拿来!”

女仆便会打开柜门,取下抽屉,放在夫人身边的一把椅子上。夫人于是一封一封地重温那些信,有时会掉下泪来。

有时候,约娜会替换萝莎丽,扶着母亲出去散步,男爵夫人便会趁机把儿时的回忆讲给女儿听。少女在母亲当年的这些回忆中看到了自己,她很惊讶,母亲当年所想,与自己现在的想法多么相似!母亲当年的渴望和向往,她与自己现在差不多少,原来每一个人以为那些美丽的感情只有自己有过,其最初的人类经历的,与最后一代男女所经历的,本质是一样的呀!

母女俩走得很慢,这正好适合于夫人缓慢的讲述,有时一阵气喘,故事被中断了,但约娜的思想,却越过故事本身继续向前飞翔,飞向各种希冀和向往之中去了。

这天下午,母女俩正在白杨路尽头的长凳上休息时,忽见一个胖胖的神甫,正从路口向他们这儿走来。

他远远地打招呼,笑容满面地走近,快到跟前时,又打个招呼,喊道:“喂!夫人,一向都好吧!”这是当地的教区神甫。

男爵夫人出生在哲学兴盛的18世纪,在革命的年代里,(指法国18世纪末的资产阶级革命。)由一个并不笃信宗教的父亲抚养大,因此也不大去教堂,之所以对神甫有好感,只因为她是女娃,有一种本能的宗教感情而已。

她早就把这位本教区的神甫给忘在脑后了,现在看见未免有些失措,忙请他原谅这次回来忘了提前通知他,但这位神甫先生并不见怪;瞧瞧约娜,连声说姑娘气质好,然后便坐了下来,把那顶卷边的三角帽置于膝头,一边用手帕擦着汗。他有些胖,满面红光,走起路来自然吃力,于是不住地用那条早被浸透的大方格手绢,在脸部和脖子上擦着,只是刚刚把手帕放归道袍,新的汗珠又从皮肤上冒出来了,于是滚落到裹着肥大躯体的道袍上,与一路上沾来的尘土和在一起,形成一块一块的小圆斑。

这是一位很普通的乡村神甫,性情宽容、开朗又仁慈,于是侃侃而谈,谈谈当地的教民,仿佛没有注意到身旁这两位还没去教堂做过弥撒;因为夫人信仰淡泊,自然懒得去教堂,而约娜刚刚从修道院解放出来,还没快活够呢?

男爵也过来了,这位老神主义者对宗教是不太关心的,但和这位神甫却是多年交情了,于是热情地留他共进晚餐。

许多能力平庸的人,由于命运的巧合被置于一个管理他人的高位,就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一种城府,就像这位神甫,由于职业的原因,经常要处理人们的思想,便学会了如何讨人喜欢。

男爵夫人喜欢他,大概是因为可以引为同类吧!看那胖胖的充血的脸色,短促的呼吸,和那喘不过气来的肥胖,怎能不引起老夫人的共鸣呢?

晚餐快结束的时候,面对美酒佳肴,神甫兴致愈来愈高了。

一个念头忽然掠过他的脑际,顿时叫道:“对了,我们教区新来了一位教民,德?拉马尔子爵,我真想把他介绍给你们。”

男爵夫人对本省的贵族家世无一不了如指掌的,便问:“你说的是欧尔省的德?拉马尔一家吗?”

“正是,夫人,”神甫点头说,“他就是去年故世的约翰?德?拉马尔子爵的公子。”

阿黛莱德夫人对贵族家世一向很感兴趣,于是问这问那,提了许多问题,终于大致弄清楚了,这个年轻人为偿还父亲生前的债务,卖掉了祖上的庄园,只在埃都旺一带还有三个农庄,便在其中之一住下来。这几个农庄每年的收入也就五六千法郎;但子爵生性节俭,作风正派,准备在农庄的住所过几年苦日子,攒一笔钱,然后再到社会上去闯荡一番,结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这样正好两全其美,既可以保住农庄,也无须借债。

“这小伙子挺让人喜爱的,又稳重,又沉着,只是整日在农庄里有些百无聊赖罢了!”这位神甫补充说。

“那,神甫先生,有空不妨带他来我们这儿玩。”男爵说。

话说到这儿就转向别的话题了。

大伙用过咖啡,要往客厅走,神甫先生却想到花园里散散步,这是他的习惯,男爵于是陪他。两人沿着邸宅正面的白石墙壁来来回回地走着。月光下,两人的身影拖到地上,一个瘦瘦的,一个滚圆,而且头顶一顶蘑菇形帽子。他们面向月光时,影子在他们身后,当他们背朝月光时,影子又移到他们前面,神甫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边走边吸,一边坦直地讲吸烟的好处:“这可以帮助消化,我肠胃不太好。”然后,又望一望月色明亮的天空,感叹道,“多美的一个夜晚啊!”

终于,他们又回到客厅,神甫先生向女主人告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