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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2)

第五章 (2)

比阿纳到了,他们于是遵循着僻远地区古老的风俗去求宿。于连去叩门,约娜在一边等,快乐得浑身都在发抖。这真是一次难忘的旅行,在这荒僻的旷野中漫游,一切都让她倍感新奇。

门开了,一对青年夫妇接待了他们,如同古代的酋长接待神灵的使者一样。这是一栋有虫蛀的老木屋,木料上全都有蛀过的痕迹,长条的蛀木虫在上面蠕动着,屋架上哎哎地响,就像人在叹息。两个人便在那间屋子里铺了玉米杆的草甸子上睡下。

天亮了两人再次启程。一会儿,他们在一座石林面前停下小憩,一座由紫色的花岗岩形成的森林,有石峰、石柱、钟塔等各种奇物的形状,都是海风和海雾多年的侵蚀造成的。

这些石林高的足有三百多米,有细长的、圆形的、弯曲的、钩状的、残缺的、古怪的、可笑的。它们有的像树、像草丛、像碑石,也有的像野兽、像人物、像僧人、像魔鬼、或像巨大的飞鸟,仿佛按一个狂妄神的意志塑造而成的梦幻般的万兽园。

约娜发自内心地感动,紧紧握着于连的手,一边用情地欣赏着这美景,她联想到了爱情。

走过怪石林,猛然间又是一道海湾,被四周如血的花岗石壁环抱着,石壁陡峭,血红的石峰倒映在宁静的海水中。

“哇!于连!”约娜惊叫一声,心里越发感动,内心的赞叹之情使她喉咙哽咽了,两颗热泪从眼里悄然滚落。于连惊住了,忙问:

“你怎么了?我的小鸟。”

她擦尽眼泪,笑着,用颤抖的声音说:

“没什么……只是……太感动了……我太快乐了……每一点景物都让我感动不已。”

于连有些不解,其实女性都是有点神经质的,她们全莫名其妙地浑身颤抖,一点小事会使她们光奋得发狂,一点感情上的冲动也会让她们神魂颠倒,忘乎所以。

于连觉得很滑稽,他只关注脚下崎岖的山路,一边说:“照顾好你的马!”

他们从一条极为险要的山径上,向着海湾下行,然后右转,进入阴晦的奥塔峡谷。

然而路越发难走了,于连便说:“咱们干脆步行吧!”她同意,自刚才的冲动之后,能够陪伴他步行,于她最快乐不过了。

于是向导带着骡子和两匹马先走了,他俩缓缓行进。

大山从上到下裂开一道缝隙,小路便在缝隙中延伸。两岸陡壁悬崖,山溪在脚下奔流,空气寒冷,向上一望,黑色的花岗岩壁,一线青天令人眩晕。

忽然一阵巨响,约娜大吃一惊,细看时,一只巨鸟从一山洞飞出,那是鹰,它在峡谷上空盘旋,仿佛在探索两侧石壁之间的距离,然后直上长空,不见了。

再走,山的裂谷一分为二,小径曲折上升,两侧都是深谷巨涧,约娜在前面,轻松雀跃,一边踢着脚下的碎石,一边勇敢地俯瞰深深的山谷。于连追着她,两眼看着地,生怕头晕,一面气喘吁吁。

忽然阳光普照在他们身上,令人觉得仿佛结束了地狱之旅,两人都渴了,便顺着一条水流,穿过几处乱石,找到一个泉眼。泉水由一小木管接引过来,足供牧羊人用的。泉水周围石面上覆着青苔。约娜跪下去喝水,于连也仿效她。

当她正享受着泉水清凉的快意时,他把她从后面抱住了,并抢夺她在木管口饮水的地盘。她抵挡着他,两人的嘴唇顶来顶去,无论谁抢到管子口在嘴里,都咬住不肯松口,于是一线泉水在你争我夺中时喷时停,水花溅在他们头上、眼上、脸上、手上、衣服上,水珠珍珠般闪着光,他们的吻与流水融在一起了。

约娜忽然爱心萌动,口里含满一口水,面颊鼓鼓的,然后示意于连过来,让她口对着口,帮他解渴。

他微笑着,张开双臂,伸长脖子,头向后仰,一口气从这爱的泉眼里吸个净光,一股欲火燃在肺腑。

约娜从未有过的温柔,在他身上偎依着;她的心狂跳,她的乳房鼓胀起来,双目娇弱迷醉,充满对爱的渴求。她悄悄对他说:“于连……我爱你!”这次她主动勾他了,身体仰倒了,双手掩住羞怯的脸。

他压在她身上,激情地拥抱她,她在兴奋地期待着,喘着气,……忽然一声尖叫,仿佛被她所招来的雷电击中一般。

许久,他们才到达山顶,他们心还在跳,却已疲惫不堪了;傍晚,他们到了爱维纱,就住在向导的一个亲戚家里,名叫保利?巴拉特莱蒂。

这是一个身高块儿大的男子,背有点驼,仿佛肺病患者般愁苦的神情。他领他们到住的房间。这是一间石房子,阴暗缺光,一无陈设,但在这个清苦偏僻的山沟里,也就将就了;他用科西嘉语——一种法语和意大利语的混合语——表达他的欢迎。这时,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进来一个棕发的小个女人,又黑又大的眼睛,黑皮肤,细腰身,不断地露出牙齿笑着,她抢先一步拥抱了约娜,然后热情地握住于连的手,一再说:“你好,太太,您好,先生,祝福你们。”

她用一只手接过帽子和披肩,因她的另一只手臂用带子在胸前悬着。她叫大家一起去外面,一边对丈夫说:“带他们出去玩一会儿,吃晚饭时间还早呢。”

巴拉特莱蒂先生立刻答应了,他走在年轻人中间,带他们向村庄里走。他走得很慢,说话也很慢,还常咳嗽,一边咳嗽一边说:“这全是山里的凉气在作祟。”

他们走上一条荒僻的小路,两侧栗树高入云天。他忽然停住,低沉地说:

“我表兄诺望?里纳耳迪就是在这儿被玛提?洛利杀害的,看,当时玛提在离我们十步远的地方出现时,我就站在这儿,诺望则在一旁。‘诺望’,玛提威胁:‘不准你再去找阿尔贝塔斯;否则,小心你的小命,我会杀了你!’

“当时我扯住诺望:‘诺望,算了吧!他是个恶棍。’

“为了一个姑娘,两个人都在追,她叫保荔娜?西娜古比。

“但是诺望不听:‘我偏要去,玛提,别管我。’

“这时玛提举起了抢,我还没来得及拔抢,玛提就开枪了。

“诺望双脚离地,就像小孩跳绳,对,先生,他仆倒了,砸在我身上,打落了我的枪,这枪一直落到那边的一棵大栗树下。

“诺望的嘴张开着,但说不出话来……他已经死掉了。”

青年夫妇惊呆了,惶恐地望着当年凶杀案的目击者。

“那么凶手呢?”约娜问道。

保利?巴拉特莱蒂一阵咳嗽,又说:

“他逃到大山里,次年,我弟弟把他干掉了……您知道,我弟弟菲利比?马拉勒莱蒂是个大盗。”

约娜倒吸一口冷气。“您的弟弟?强盗?”

那个沉着的科西嘉人眼里掠过一阵自豪的神色。

“真的,太太,他是很出色的,打死过六个老兵,后来他和尼古拉?摩拉里在尼奥拉被包围了,打了六天,直到快饿死了,才一起送了命。”

“这是本地的民风。”他毫无忏悔地说,这语调正如他在讲“这山谷里的凉气”一样。

回去,晚餐已准备好了,那个科西嘉主妇热情地款待来客,仿佛阔别多年的朋友似的。

约娜这几天有一种烦恼,晚上同床共枕时,是会像泉边的青苔上一样,浪漫而又刺激吗?

特别是当两个人终于独守卧室的时候,她想得更多了,生怕于连的热情又在自己这里遭到冷遇,然而,她很快便不再担心了——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性爱甜美的夜晚。

次日,就要离开这里了,她几乎难以割舍,还是在这里,她体验到了作为女人的幸福。

她把这家的女主人请进卧室,一面说想送给她什么礼物,一面坚持说等回去以后,一定会从巴黎寄一件纪念品回来,一件她以为具有神圣的意义的纪念品。

这位科西嘉少妇推辞了半天,不肯接受,最后只好同意了,“好吧,”她说,“寄一把小手枪给我,很小很小的。”

约娜瞪大了眼睛,少妇凑到她身边,悄声对她说:“这是为对付我小叔子用的。”

少妇微笑着,一边兴冲冲解开那受了伤的臂上的绷带,露出雪白的手臂,上面一条很长的刀伤,就要痊愈了 。

“如果不是我劲儿大,”她说,“我早就没命了,我丈夫并不妒嫉,他是理解我的;况且他有病,您知道,也就火气小些,再说我是一个正经的女人,太太,但是我小叔子听见风就是雨,要替他哥哥讨公道……他还不会罢休,所以如果我有了小手枪,我就不必怕他了……”

约娜答应了她,温柔地拥抱这位新交的朋友,然后便告辞了。

后来的旅行就如一场春梦:夫妻俩一直亲亲爱爱地粘在一起,陶醉在柔情蜜意中,她心中什么也没有了,不论是风景,人物,或旅舍,她的眼睛里只有他了。

他们之间产生了孩童般纯真的亲情,他们在亲昵中调皮开了,他们制造出种种甜蜜的、可笑的称谓,为身体上每一处经常卿卿我我的地方都取了一个动听的名字。

约娜喜欢向右侧着身子睡觉,左边的乳房便经常悬在空中,被于连戏称为“流浪汉”,而右乳房上蔷薇色的乳头对刺激更为敏感,就被称为“多情郎”。

两乳之间的空廊,叫做“小母亲林荫路”,因为他经常在那里游玩。而另一条更隐蔽,取名为“大马色路”(出自《新约,使徒行传》,圣保罗走大马色途中,遇耶酥显灵,从此成为耶酥信徒,在此暗喻爱情的觉醒。)用以纪念奥塔山谷中爱情的发现。

巴斯底亚到了,该付钱给向导了,于连掏了半天,数目也不对,便对约娜说:

“你母亲不是给你两千法郎吗?你又用不着,先交给我吧!这样我也省得去换零用钱了。”

她便把钱全给了他。

他们又到了利武的、佛罗伦萨、热那亚,游遍了沿科尔尼希大道的全部名胜古迹。

在一个刮着北风的早晨,他们又回到了马赛。时为10月15日,他们离开白杨山庄已近两个月了。

那时寒冷的北风,仿佛从遥远的诺曼底吹来。约娜感到几分惆怅,不久,于连也仿佛变了一个人,疲惫而又冷漠,她的心里更增加了一层失落。

她爱南方明媚的阳光,因此又把归期向后推迟了四天,她觉得这样的旅程已称得上完美了。

他们终于要走了。

他们打算路过巴黎,购回在白杨山庄定居时所需的物品,约娜马上想到母亲给她的钱,一想到可以买好多心爱的东西,不禁浮想联翩;但她首先要买的,是她答应寄给那位科西嘉少妇的小手枪。

他俩到巴黎的第二天,她便对于连说:

“亲爱的,把我妈妈送我的钱还给我吧!我想去买一些东西。”

他很不高兴的样子,转身问她说:

“你要多少?”

她愣住了,许久,才呐呐地说:

“怎么了……你决定吧。”

他马上说:“那我给你一百法郎,可别乱花!”

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窘迫又羞愧,最后她迟疑地说:

“可是……那是我妈妈给我的零用钱……我本以为……”

他不等她说完,就抢口说:

“对呀!没错,可既然咱们已是夫妇了,钱在你那里和在我这里,还不一样吗?我不是不给你,我不是给你一百法郎吗?……”

她不敢再开口了,一言不发地接过五枚金币来,什么都没有买,除了那一支答应别人的小手枪。

又过了一周,他们启程回白杨山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