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波 香
盗贼竟敢潜入伯爵府企图行窃这件事，在此后的两星期内成了全巴黎的谈话主题。那个人在临死前曾签署了一份自白书，宣称暗杀他的人是贝尼台多。警察局曾下令严密搜查凶手。卡德罗斯的小刀、隐显灯、钥匙串和衣服都保藏在档案库里，只有他的背心却找不到，尸体已用车送到尸体陈列室里等待亲属认领。伯爵每当人提及时，都说这次意外事件是他在阿都尔别野的时候发生的，那天正巧布沙尼长老要求在他家过夜，在他的图书馆里查几本珍贵的书，他自己对这件事也只是从布沙尼长老那儿听来的。只有伯都西奥一听人提到贝尼台多的名字就面色发白，但谁都没有理由去注意这种变化。维尔福因为曾经应召去为那件罪案作证，已接受了这案子，并正以他处理一切罪案时同样的热忱来做工作。
但三个星期过去了，最努力的搜索也没有成功，由于邓格拉斯小姐和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子爵的婚期日益临近，那次行窃的企图以及窃贼被他的同伴所杀的事件几乎已被遗忘。婚期已确实宣布，而那青年人也已在那位银行家的家里被视作未来女婿。子爵曾写了几封信去征求他父亲卡凡尔康德老先生的意见，后者复信说明他非常赞成这门婚事，但同时却表示遗憾，因为他不能在那时离开巴马，他同意拿出那笔每年可以产生十五万里弗利息的本金。这三百万本金，他已同意来委托给邓格拉斯去投资。有些人曾以那位银行家的近况来警告那年青人，说这位未来岳父近来连遭损失；但那青年人心地高贵，不以金钱为念，毫不理会这种种暗示，而且从不向男爵提及那些话。男爵崇拜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子爵，欧琴妮?邓格拉斯小姐却并不如此。由于天生憎恶结婚，她忍受了安德里的追求以便摆脱马瑟夫；但当安德里步步进逼时，她便不免向他流露出一种明显的厌恶。男爵也许曾觉察到那种态度，但他以为这是他女儿的怪癖，假装不知道。
波香要求延期的时间快满了。马瑟夫现在已经领悟到伯爵劝他息事宁人的那个忠告的价值。谁都没有留心到关于将军的那则消息，谁也不曾认出那个出卖亚尼纳城的法国 军官就是贵族院里那个高贵的伯爵。可是阿尔培并不觉得他所受的侮辱已经减轻，激怒他的那几行消息显然是一种明显的侮辱。此外，波香结束上次会谈时的神情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伤心的记忆。所以他的头脑里依然存着希望决斗的念头，并希望瞒住这场决斗的真正原因，甚至瞒过他的陪证人。
波香自从阿尔培去拜访他的那天起，就再也没人见过他。阿尔培每次向人问及他，人家总回答他已旅行去了，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他究竟到哪儿去，谁都不知道。一天早晨，阿尔培的贴身跟班唤醒他，通知波香来访。阿尔培擦擦眼睛，吩咐人请他在楼下的小吸烟室等候，很快穿好衣服，走下楼去。他看到波香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看到他，波香就止步了。
“阁下，你未等我今天到府上去拜访，却到我这儿来，看来很不错，”阿尔培说，“告诉我，究竟我应该与你握手，说，‘波香，承认你曾伤害过我，暂且保持我的友谊’呢，还是要我只要请你选择武器就够了?”
“阿尔培，”波香带着一种会使那年青人惊恐万状的忧郁神色说，“让我们先坐下来谈谈吧。”
“阁下，我倒宁愿坐下来之前先得到你的答复。”
“阿尔培，”那新闻记者说，“客观环境使我难于作那个答复。”
“我可以让你容易答复，方法是重复一遍那问题，‘你愿不愿意更正?’”
“马瑟夫，当问题涉及到法国贵族马瑟夫中将伯爵这样一个人的名誉、地位和生命的时候，仅仅回答是或否是不够的。”
“那么应该怎么办呢?”
“就是按我的方法办，阿尔培，我这样想：金钱、时间和疲劳，比起一个家庭的名誉和利害来，是算不了什么的，‘大概如此’这几个字还不够有力，只有事实才能判明是否应该和一个朋友作一场致命的决斗。如果我以一把剑锋或者一支手枪的子弹指向一个三年来曾与我交往密切的人，我至少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我必须带着一颗无愧的心去与他相会，而当一个人必须用他自己的武器救自己生命的时候，是需要那种安宁的良心的。”
“唉，”马瑟夫不耐烦地说，“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它的意思就是：我刚从亚尼纳回来。”
“从亚尼纳来?”
“是的。”
“不可能的!”
“这是我的护照，检查一下上面的日期吧，——日内瓦、米兰、威尼斯、的里雅斯特、德尔维纳和亚尼纳。你能信任一个共和国、一个王国和一个帝国的警察局吗?”
阿尔培把他的眼光投到护照上，然后带着惊诧的神情抬起头来望着波香。“你到亚尼纳去过了!”他说。
“阿尔培，假若你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外国人，一个像三四个月前来寻求满足而被我杀掉的那个英国人那样头脑简单的贵族，我就不会这么费力了。但我认为对你应该给予足够重视。我花一个星期时间去，一个星期回来，隔离榆疫花了四天，在那儿逗留四十八小时，加起来正巧三星期，我昨天晚上回来，而现在就在这儿了。”
“多啰嗦!究竟你要什么时候才能告诉我想知道的事情呢?”
“因为，说真话，阿尔培——”
“你吞吞吐吐!”
“是的，我怕。”
“你怕承认你的记者欺骗了你?噢，丢开你的骄傲吧，波香!承认了吧，波香，你的勇敢是不容置疑的。”
“哦，不是那么回事，”那记者吞吞吐吐地说，“正巧相反——”阿尔培的脸色可怕地苍白起来，他努力想说话，但话到嘴边又消逝。
“我的朋友，”波香用最亲切的口吻说，“我很高兴能向你道歉，但是，唉!——”
“但是什么?”
“那消息是真的，我的朋友。”
“什么!那个法国 军官——”
“是的。”
“那个弗南?”
“是的。”
“那个卖城叛主的奸徒是——”
“原谅我，我的朋友，那人就是你的父亲。”
阿尔培怒吼着向波香冲过去，但后者并不准备进行抵抗，只是用一种温和的目光止住了他。“别忙!我的朋友，”他一面说，一面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一张文件来，“证据在这里。”
阿尔培打开那文件，那是亚尼纳四个知名人士的一张证明书，证明弗南?蒙台哥在阿里?铁贝林手下服务的时候曾为两万英镑卖城投降。那四个名人的签字是经领事鉴定过的。阿尔培脚步踉跄，四肢无力地倒入一张椅子里。这是不能再怀疑的了，——家庭名誉全完了。在短时间里哀伤的沉默之后，他的心快炸了，他禁不住眼泪流了出来。波香怀着真诚的怜悯望着那悲哀的青年，走到他身边。“阿尔培，”他说，“你了解了吧，是吗?我想亲眼看到一切，亲自判断一切，希望得到的结果能有利于你父亲，希望我能为他主持公道。但相反，事实证明那个被阿里总督提拔到督军职位的弗南?蒙台哥不是别人，而是弗南?马瑟夫伯爵，于是，想起你认我为友的光荣，我就赶快来见你了。”
阿尔培坐在椅子上，用双手捂住脸，像要阻止光线射到他身上似的。
“我赶到你这儿来，”波香继续道，“告诉你，阿尔培，在这个变动的年代，一个父亲的过错是不能转嫁到儿子身上的。我们是在革命年代长大的，而且是经过这场革命的人，很少能不在他军人的制服或法官的长袍上沾染一些不名誉的污迹。现在我有了这些证据，阿尔培，现在我已知道了你的秘密，没有哪一个人再能逼我决斗，因为你的良心将遣责你，使你感到自己像个罪人，但你不能向我要求的，我却能给你。你愿意毁灭我独有的这些证据，这些证明书吗?你愿意这个可怕的秘密只让我们两个人知道吗?相信我，我绝不会对别人讲，说吧，阿尔培，我的朋友，你愿意吗?”
阿尔培扑上去搂住波香的脖子。“啊!高贵的人!”他喊道。
“拿了吧。”波香说，把那些文件递给阿尔培。
阿尔培用一只发抖的手接过来，把它们撕得粉碎。他浑身发抖，深恐飞走一小片将来再出现在他面前，他走到那支老是燃着准备点雪茄的蜡烛前面，把每一片碎纸都烧掉。“亲密的朋友!”他一面烧那些文件，一面轻轻地说。
“忘掉这一切像忘掉一个噩梦吧，”波香说，“让它像那变黑的纸张上的最后的火花那样消失，像那从沉默的纸灰上发出来的青烟那样幻灭吧。”
“是的，”阿尔培说，“只让永恒的友谊存在吧，我向我的救主承诺这友谊将鼓励我们的子孙世世代代保存下去，并使我永远记得：我的生命和名誉都是由于你的恩赐!因为，假如这件事被人知道，噢!波香呀，我就得毁灭我自己，或是——不，我可怜的母亲!我不能让这个打击把她杀死——我就得逃离我的祖国了。”
“可怜的阿尔培!”波香说。
但这种突兀和虚构的欢乐不久就舍弃了那个年青人，紧接着的是更大的忧伤。
“嗯，”波香说，“你还担心什么，我的朋友?”
“我的心碎了，”阿尔培说，“听我说，波香!我的父亲白璧无瑕的声誉曾激发起我对他的尊敬、信任和自豪，现在顷刻间要我抛弃这些感情，我办不到呀。噢，波香，波香呀!我现在如何接近我父亲呢?我该不让他拥抱，不让他吻我的额头，不与他握手吗?我是一个最痛苦的人了，啊，我的母亲，我可怜的母亲呀!”阿尔培泪眼模糊地凝视着母亲的画像说，“假如你知道了这回事，你将多么痛苦啊!”
“来，”波香拉住他的双手说，“勇敢一点，我的朋友。”
“但你报纸上的第一则新闻是怎样来的呢?在这一切的后面，显然有个不可知的冤家和敌人。”
“所以你更该作防备，阿尔培。你脸上不要露出任何痕迹，把你的悲哀全藏在心里，像云包藏雨和电一样，——这是个致命的秘密，只有当暴风雨暴发的时候才好让人知道。去吧，我的朋友，蓄养你的精力准备应付那狂风暴雨吧。”
“那么，你以为这一切还没完结吗?”阿尔培惊恐地说。
“不是我以为，我的朋友，一切事情都有可能。顺便问一句，你快要和邓格拉斯小姐结婚了吗?”
“你为什么现在问这个问题?”
“因为在我看来，这个婚姻的破裂或履行，与我们此刻所注意的事有关。”
“怎么会呢?”阿尔培说，他的额头胀红了，“你以为邓格拉斯先生——”
“我只问你的婚约是否还有效?请不要根据我的话猜想出别的意思，不要太看重我的话。”
“不，”阿尔培说，“那个婚约已经破裂了。”
“好!”波香说。然后，看到那个年青人又快要陷入抑郁状态中，便说，“我们出去吧，阿尔培，我看乘轻便马车或骑马到树林中去转一圈，可以振作你的精神。回来再吃早餐，然后你干你的事，我去干 我的。”
“同意，”阿尔培说，“让我们步行吧。我想，略微活动一下对我有好处。”
两位朋友走到马路上。当走到玛德伦大道时，波香说：“既然出来了，就去拜访一下基 督山先生吧，他最能振奋人的精神，因为他从不追根究底，在我看来，这样的人最能给人安慰。”
“欣然从命，”阿尔培说，“我很敬重他，我们去拜访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