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上帝的手
卡德罗斯继续叫着：“长老阁下，救命啦!救命啦!”
“怎么回事呀!”基 督山问道。“我们在这儿，勇敢一点!”
“呀，完啦!你们来得太迟了，你们是来给我送终了，刺得多厉害呀!好多血呀!”他昏了过去。
阿里和他的主人把那个受伤的人抬到一个屋子里。基 督山要阿里给他脱衣服，他发现三处可怕的伤口。“我的上帝!”他叹道，“你的报应多少是来迟了一点了，但那只是为了可以报应得更有力。”阿里望着他的主人，等待着新指示。“立刻带检察官维尔福先生到这儿来，他住在圣?奥诺路。你出去的时候，顺便叫醒门房，派他去请一位医生来。”阿里遵命而去，房间里只剩下长老和卡德罗斯，后者还没有醒来。
当那恶人又睁开他的眼睛的时候，伯爵正带着一种怜悯的表情望着他，他的嘴巴在动，象是在做祷告。“医生哟，长老阁下，找一个医生来哟!”卡德罗斯说。
“我已派人去请了。”长老回答。
“我知道他不能救我的命，但他或许可以让我多活一会儿，让我有时间告发他。”
“告发谁?”
“告发杀我的凶手。”
“你认识他吗?”
“认识，他是贝尼台多。”
“那个年青的科西嘉人?”
“就是他。”
“你的同伙?”
“是的，他给我这座房子的结构图样，无疑是想让我杀死伯爵，以便让他继承他的财产，或者伯爵杀死我，免得我妨碍他。他埋伏在墙角里，暗杀我。”
“我也已经去请检察官了。”
“他不会及时赶到的，我觉得我就快死了。”
“等一等!”基 督山说。他离开房间，不到五分钟，拿着一小瓶药回来。
那个垂死的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门，他希望救兵会从那门里进来。“赶快，长老阁下!赶快!我又要昏啦!”
基 督山走过去。把小瓶里的药水滴了三四滴到他那发紫的嘴唇上。卡德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噢!”他说，“真是救命良药，多一点，多一点!”
“再多两滴就会杀死你了。”长老回答。
“噢，只要来一个人，让我向他告发那个恶棍就好了!”
“要不要我给你写口供?你只要签一个字就行了。”
“好的，好的。”卡德罗斯说。想到死后会复仇，他的眼睛顿时发起光来。基 督山写道：
“我是被科西嘉人贝尼台多害死的，他是土伦苦工船上五十九号囚犯，是我一条锁链上的同伴。”
“快快!”卡德罗斯说：“否则我就连字也签不了了。”
基 督山把笔递给卡德罗斯，卡德罗斯集中他的精力签了字，倒回到床上，说：“其余的由你口述吧，长老阁下，你可以说，他自称为安德里?卡凡尔康德。他住在太子旅馆里。噢，我要死啦!”他又昏了过去，长老让他嗅小瓶子里的药水，于是他又张开眼睛。报仇的希望并没有放弃他。
“啊，你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的吧，您愿不愿意，长老阁下?”
“是的，而且还要讲得更多。”
“你还要讲些什么?”
“我要说，这座房子的图样无疑是他给你的，希望伯爵杀死你。我还要说，他写一封信给伯爵，把你的企图通知他，伯爵不在，我读了那封信，于是坐在这儿等你。”
“他会杀头的吧，会不会?”卡德罗斯说，“答应我这一点吧，让我抱着这个希望去死——那可以让我死得键容易些。”
“我要说，”伯爵继续说，“他始终跟踪着你，监视着你，当他看到你从房子里出去的时候，就跑到墙角里去躲起来。”
“那一切你都看到了吗?”
“想一想我的话：‘假如你平安回到了家里，我就相信上帝宽恕了你，而我也可以宽恕你了。’”
“而你却不警告我一声!”卡德罗斯用手肘撑起身体喊道，“你知道我一离开房子就要被人杀死，而你却不警告我!”
“不，因为我看上帝是借贝尼台多在执行他的法律，我觉得违反天意是亵渎神灵的。”
“上帝的法律!别提了吧，长老阁下。如果上帝是公正的，你知道有许多该受惩罚的人现在却依然逍遥法外。”
“镇定一点吧!”长老说，他说这句话的口气使那个垂死的人打了个寒颤。“镇定一点!”
卡德罗斯惊讶地望着他。
“而且，”长老说，“上帝是以慈悲为怀的，他也曾对你慈悲过，他最初是一位慈父，后来才变成一位法官。”
“那么你相信上帝?”
“即使我命穷福薄，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相信他，”基 督山说，“但看到你这种情形，我也不得不相信了。”
卡德罗斯举起他那紧握的双拳，伸向天空。
“听着，”长老一面说，一面伸出一只手虚放在伤者的头上，象是要强迫他相信似的。“你在你的灵床上还不愿相信上帝，而上帝却曾为你做过许多事情：他给你健康、精力、正当的职业，甚至朋友——这种生活，凡是有良心、不作非分之想的人，确实可以很满足的了。他很少赏赐这么多的恩惠给人，而你非但不好好利用这些天赐，却反而自甘怠惰酗酒，在一次酩酊大醉中断送了你一个最好的朋友。”
“救命啦!”卡德罗斯喊道，“我要的是一位医生，不是一个教士。也许我所受的伤不是致命伤，也许我还不会死。也许他们还能救我的命。”
“你的伤是太致命了，要不是我给你滴了三滴药水，你现在早死了。所以，听着吧。”
“啊!”卡德罗斯低声说，“你这个长老多奇怪，你不但不安抚垂死的人，反而要逼迫他们绝望。”
“听看，”长老继续说，“当你出卖朋友时，上帝并未立即打击你，而只给一个警告。你被贫穷所迫，你半生贪图富贵，而不以正当的方法去争取。你已经借口生活所迫去犯罪。那时，上帝为你创造了一个奇迹，借我的手送给你一笔财富——对你，那已经是非常可观的了，因为你从来没有过什么财产。但当你获得了那笔意想不到、闻所未闻的意外之财时，你又觉得不够。你想能再增加一倍，用什么办法呢?杀人!你成功了。那时，上帝拿回了你的财产，把你带到法庭上。”
“起念杀那个犹太人的不是我，”卡德罗斯说，“是卡康脱人。”
“是的，”基 督山说，“所以上帝——我不能说他执法无私，因为按理他应该将你处死，——但上帝慈悲为怀，宽恕了你的性命。”
“哼!将我送进苦工船里终身做苦工，多慈悲呀!”
“你当时却认为那是慈悲的呀，你这该死的混蛋!你那胆怯的心一想到死就发抖，听到宣判终身徒刑，就高兴地狂跳起来。因为像苦工船所有的奴隶一样，你说：‘那扇门是通往苦工船上去的，不是通到坟墓里去的。’而你说对了，因为那扇通到苦工船上去的门对你十分有利。一个英国人去访问土伦，他发誓要救回两个受罪的人，而他的选择落在了你和你的同伴身上。你又得到了一笔财产——金钱和安宁又回到了你身边。你，你本来命定了要终身过囚徒生活的，又可以过和人一样的生活了。那时，贱人呀!——那时你又第三次去触怒上帝。你那时的财产甚至比以前更多了，而你说：‘我还不够。’你再次毫无理由地、毫不能原谅地犯了罪。上帝厌倦了，他惩罚了你。”
卡德罗斯气息渐渐微弱了。“拿水给我喝!”他说，“我口渴极了，浑身像火烧一样!”基 督山给他一杯水。“可是贝尼台多那个混蛋，”卡德罗斯交回玻璃杯，说，“他却可以逃避掉!”
“我告诉你，谁都逃避不掉。贝尼台多也会受惩罚的。”
“那么你也要受惩罚，因为你没有尽教士的责任，你应该阻止贝尼台多，不让他杀我。”
“我?”伯爵微笑着说，他那种微笑把那个垂死的人吓呆了——“你的刀尖不是刚才折断在保护我的胸膛的钢丝背心上吗?可是，如果我发觉你低头认罪，自知悔悟，我也许还会阻止贝尼台多，不让他杀你。但我发现你依然傲慢凶悍，所以我就让你落在上帝的手里。”
“我不相信有上帝，”卡德罗斯咆哮着说，“你自己也不相信。你撒谎!你撒谎!”
“住口!”长老说，“你要把血管里的最后一滴血都挤出来了。什么!现在处死你的正是上帝，但你竟然还不相信他?只要你做一次祷告，说一句话，掉一滴眼泪，上帝就可以宽恕你，难道你还不肯相信他吗?上帝本来可以使凶手的匕首在一瞬间了结你的生命，但他却给你这一刻钟的时间，让你有时间可以忏悔。所以，想一想吧，贱人啊，忏悔吧!”
“不，”卡德罗斯说，“不，我不忏悔。天地间根本没有上帝，没有神——有的只是命运。”
“天地间有一位神，有一位上帝，”基 督山说，“其证据就是，你躺在这儿，绝望地不承认他，而我却站在你面前，富有、快乐、安全，并恳求上帝宽恕你，因为你虽努力想不相信他，而你心里却依旧是相信他的。”
“那么，你是谁呢?”卡德罗斯用他那垂死的眼睛盯住伯爵问。
“仔细看着我!”基 督山说，把灯光移近他的脸。
“嗯，长老——布沙尼长老。”
伯爵脱掉那改变他面貌的假发，垂下那漆黑的头发，使他苍白的面貌很快美丽了许多。
“噢!”卡德罗斯大吃一惊，说，“要不是那一头黑发，我就要说你是那个英国人威玛勋爵啦。”
“我既不是布沙尼长老，也不是威玛勋爵，”基 督山说，“再想想看，想得更远一些——在你早年的记忆里搜索一下。”伯爵的话里有一股魔力，使那可怜虫的神志又再度恢复了过来。
“不错，”他说，“我想我过去见过你，也认识你。”
“对，卡德罗斯，你见过我，曾经与我相识。”
“那么你是谁呢?你既然认识我，怎么还能让我死呢?”
“因为已没有办法救你了——你受的是致命伤。如果还有可能救你的命，我就会认为这是上帝对你的另一次宽恕，我也一定努力地救你。我凭我父亲的坟墓起誓!”
“凭你父亲的坟墓起誓!”卡德罗斯说，这时正是回光反照，他半撑起身子，想更清楚地看着那个发誓的人，因为他所发的誓言是一切人都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你到底是谁?”
伯爵注意到对方已离死不远。他知道这是最后的回光反照，就走近那个垂死的人，脸上露出平静而抑郁的神情，弯下腰去轻声地说道：“我是——我是——”他那几乎闭着的嘴巴里轻轻吐出一个名字，声音如此之低，仿佛连伯爵自己都怕听见似的。卡德罗斯本来已经撑起身子跪着，伸出了一只胳膊，听到那名字后又把身子缩回来。他握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把两手伸向天空，嚷道：“哦，上帝!我的上帝!原谅我的无礼!你是存在的。你确实是人类的在天之父，也是人间的审判官。我的上帝，我的主呀!”他紧闭双目，发出最后一声呻吟，倒了下去。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他已经死了。
“一个!”伯爵神秘地说，两眼盯着尸体，这具尸体由于死得很惨，形状是很可怕的。十分钟后，医生和检察官都来了——一个由门房领着，另一个由阿里陪同——接待他们的是布沙尼长老，当时他正在尸体旁边作祷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