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相 会 (2)
一个可怕的微笑掠过伯爵的嘴唇。“摩莱尔，”他说，“不要忘记你刚才所看到的事情。”
“那么，阿尔培惟一逃命的机会，就只有你临时情绪激动了。”
“我会激动?”基 督山说。
“或是出于你的宽容，我的朋友，你是这样杰出的一位射手，这句话对旁人说，可能会觉得荒谬可笑。”
“什么话?”
“打断他的手臂，打伤他，但不要杀死他。”
“我可以告诉你，摩莱尔，”伯爵说，“你不必向我恳求饶恕马瑟夫先生的性命，他一定可以保全性命，可以静静地和他的两位朋友回去，而我——”
“你怎样?”
“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将被抬回来。”
“不，不。”玛西米兰情不自禁地喊道。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亲爱的摩莱尔，我会被马瑟夫先生杀死的。”
摩莱尔望着伯爵：“那么，昨天晚上又发生什么事啦，伯爵?”
“像布鲁特斯在菲利普之战前夜一样，我看见了一个幽灵。”
“而那个幽灵——”
“他告诉我，摩莱尔，说我已经活得够长久了。”
玛西米兰和艾曼纽面面相觑。基 督山摸出他的表来。“我们去吧，”他说，“七点五分了，约定的时间是八点钟。”
一辆马车已等在门口。基 督山和他们两位朋友跨进车厢。他在经过走廊时停了一下，听了听门内的声音；玛西米兰和艾曼纽走向前面，他们好像听到他叹息一声，像是从内心发出来的一声啜泣。
八点整，他们驶到约会的地点。“我们到了，”摩莱尔望着窗外说，“而且是先到。”
“请先生原谅，”那带着难以形容的恐惧神色跟着他主人同来的培浦斯汀说，“我好像看到那边树下有一辆马车。”
“是的，”艾曼纽说，“我看那儿有两个青年人，他们显然是在等人。”
基 督山轻捷地跳下车子，伸手去扶艾曼纽和玛西米兰。后者把伯爵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之间。“啊，好极了，”他说，“我很高兴看到一个面临生死关头的人，他的手依旧还是这样镇定。”
基 督山把摩莱尔拉过来，不是拉他到旁边，而是拉到离他妹夫一两步远的地方。“玛西米兰，”他说，“你的心有所寄托了吗?”摩莱尔惊奇地望着基 督山。“我并不是打听你的隐私，我亲爱的朋友。我只是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回答吧——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我爱着一个年轻的姑娘，伯爵。”
“你很爱她吗?”
“甚至超过爱我的生命。”
“又一个希望落空了!”伯爵说。然后，叹了一口气，“可怜的海蒂!”他轻声说。
“老实说，伯爵，假如我不是非常了解你?我就以为你没有这样勇敢。”
“我叹息是因为我想到我要离开一个人。来，摩莱尔，一个军人该不会这样来衡量勇敢吧!我惋惜生命吗?我曾在生与死之间过了二十年。生死对我有什么关系呢?而且，不要惊慌，摩莱尔，假如这是一种弱点的话，这种弱点也只是向你一个人泄露的。我知道世界只是一个大舞台，我们必须客客气气地退出，也就是说，鞠躬退出，这样才算体面。”
“本来是如此。你可带来武器了吗?”
“我又何必呢?那几位先生会带的。”
“去问一问。”摩莱尔说，
“你去问吧，但不要恳求什么，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不用担心。”
摩莱尔向波香和夏多?勒诺走过去，后者看见他走来，便向他迎上来。那三位青年客客气气地(虽然并不是殷勤地)鞠了一躬。
“原谅我，二位，”摩莱尔说，“我没有看见马瑟夫先生。”
“他今天早晨派人来告诉我们，”夏多?勒诺答道，“说他到这儿来和我们碰面。”
“啊!”摩莱尔说。
波香掏出他的表。“才八点过五分，”他对摩莱尔说，“时间过得还不多。”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摩莱尔回答。
“啊，”夏多?勒诺插进来说，“有一辆马车来啦。”
的确，一辆马车正从大路向他们站的这块空地疾驰而来。“二位，”摩莱尔说，“你们一定带着手枪。基 督山放弃了他使用武器的权利。”
“我们料到伯爵必定是这样客气，”波香说，“我们带来了几支枪，是八九天前买的，本来以为要用它们来作同样的用途，它们还是新的，还没有用过。请你检查一下好吗?”
“哦，波香先生，”摩莱尔鞠了一躬说，“既然你向我保证马瑟夫先生并没碰过这些武器，我相信你所说的话。”
“二位，”夏多?勒诺说，“那辆马车里来的不是马瑟夫，——我敢担保，那是弗兰士和狄布雷!”他认出的那两个青年的确走过来了。“是什么风把你们吹到这儿来的，二位?”夏多?勒诺一面说一面与他们每人握了握手。
“是阿尔培今天早晨派人来请我们来的。”
波香和夏多?勒诺交换了一下惊异的眼光。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摩莱尔说。
“什么意思?”
“昨天下午我接到马瑟夫先生的一封信，请我到歌剧院去。”
“我也收到了。”狄布雷说。
“我也收到了。”弗兰士说。
“我们都收到了。”波香和夏多?勒诺也说。
“在要求你们目睹那场挑战以后，他现在又希望你们来参观决斗。”
“一点不错，”那几个青年说，“也许你猜对了。”
“但做了这种安排以后，他自己却还没有来。”夏多?勒诺说，“阿尔培已经迟到了十分钟。”
“喏，他来啦!”波香说，“骑马疾驰而来的就是，后面跟着他的仆人。”
“太粗心大意了!”夏多?勒诺说，“已经详详细细地指导他，他竟然还骑马来决斗。”
“而且，”波香说，“戴着大领圈，穿着一件敞胸上装和白背心。他为什么不在心脏处做个记号呢，那就更简单了。”
这时，阿尔培已到距那五个青年十步左右的地方。他跳下马来，把缰绳扔给他的仆人，朝他们走来。他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然一夜未眠。一种忧郁庄重的阴影满布在他的脸上，这种情绪在他是不多见的。“诸位，”他说，“谢谢你们接受我的要求，我非常感激这种友谊的表示。”当马瑟夫走近来的时候，摩莱尔已退后去，但站在不远的地方。“还有您，摩莱尔先生，我也感谢您。来吧，朋友是不嫌多的。”
“阁下，”玛西米兰说，“您也许还不知道，我是基 督山先生的陪证人。”
“我不敢确定，但也猜想到了。那就更好，这儿可敬的人愈多，我就愈满意。”
“摩莱尔先生，”夏多?勒诺说，“请你去通知基 督山伯爵好吧?说马瑟夫先生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听候他的吩咐。”
摩莱尔走开去履行他的使命。同时，波香从马车里取出手枪盒来。
“且慢，诸位!”阿尔培说，“我有两句话要对基 督山伯爵说。”
“私下说吗?”摩莱尔问。
“不，阁下，当着在场的诸位说。”
阿尔培的陪证人都惊奇地面面相觑，弗兰士和狄布雷低声交谈了几句话；摩莱尔对这个意料之外的插曲很高兴，便走过去找伯爵，伯爵正在和艾曼纽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散步。
“他要我做什么?”基 督山说。
“我不知道，他希望和你说几句话。”
“噢!”基 督山说，“我相信他不会再胡闹一通。”
“我看他没有这种意思。”摩莱尔说。
伯爵由玛西米兰和艾曼纽陪着走过去；他那镇定从容的态度与阿尔培那张愁容满面的面孔形成一个鲜明的对照；阿尔培这时也已过来，后面跟着四个青年。
当双方相距三步远的时候，阿尔培和伯爵都停下来。
“来吧，诸位，”阿尔培说，“我希望你们听好，我现在有幸向伯爵所说的话，不要漏一个字。因为这话在你们听来虽然奇怪，但凡是愿意听的人，你们必须照样转述给他们听。”
“请说，阁下。”伯爵说。
“阁下，”阿尔培说，他的声音最初有些颤抖，但渐渐平静下来，“我以前责备你不应揭露马瑟夫先生在伊皮鲁斯的行为，因为我认为，不论有罪到什么程度，你都没有权利去惩罚他，但后来我知道你有那种权利，使我想要原谅你的，不是弗南?蒙台哥之出卖阿里总督，而是渔夫弗南之出卖您，以及那次出卖所引起的那种骇人听闻的痛苦。所以我要公开宣称，你有权利在我父亲的身上为您自己报仇，而我作为他的儿子，感谢您没有采用更严厉的手段。”
这场面是如此地出人意料，即使一个霹雳打到这群旁观者中间，也不会比阿尔培的宣布使他们更惊诧的了。至于基 督山，他慢慢向天空望去，脸上露出无限感激的表情。他在罗马强盗中已见过阿尔培那暴烈的脾气，所以很惊奇他竟会这样忍辱负重起来。他知道这是美茜蒂丝的影响，这时，他才知道昨天晚上那高贵的心为什么没有反对他的牺牲，因为她知道那是不会发生的。
“现在，阁下，”阿尔培说，“假使您以为我的道歉足够有诚意，就请您伸手给我。我认为一个人当然最好像您这样没有过错，其次便是即使有了过错也能坦白承认，但这种话只适用于我个人。我只是一个好人，而您却比常人更好，只有天使能拯救我们之中的一个免于死亡，那个天使是上天派来的，她即使不能使我们成为朋友，至少可以使我们互相尊重。”
基 督山眼睛湿润了，他的胸膛起伏不定，嘴唇微张着，伸出一只手给阿尔培，后者带着一种近似敬畏的情绪把它握住了。“诸位，”他说，“基 督山先生接受了我的道歉，昨天我的举动很冲动，现在我的过错已经弥补了。我本着良心做事，我希望外界不至于称我是一个懦夫，但假如任何人对我有偏见，”他挺起胸膛，像是在向朋友和敌人同时挑战似的，“我很愿意纠正他的错误。”
“那么，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波香问夏多?勒诺，“我们在这里真难堪极了。”
“的确，阿尔培刚才的举动不十分卑鄙，但也不十分高贵。”夏多?勒诺回答。
“这成什么体统?”狄布雷对弗兰士说，“基 督山伯爵破坏了马瑟夫先生的名誉，而他儿子竟认为那是应该的!要是我们家庭里发生十次亚尼纳事件，我就认为自己只有一种义务，而那就是决斗十次。”
至于基 督山，他的头垂着，两臂也软弱地垂着，在二十四年回忆的重压下，他没有想到那群人中任何一个，但他想到了那个勇敢的女人；那个女人曾来救她儿子的生命，他把他的生命献给了她，而她现在则泄露一个可怕的家庭秘密来拯救了他。但那个青年人心里的孝心可能会因此而毁灭了。
“上帝还是存在的!”他轻声说，“今天我才完全相信我是上帝的使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