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督山伯爵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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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母与子

第十三章 母与子

基 督山伯爵带着一个抑郁而庄严的微笑向那五个青年鞠了一躬,和玛西米兰、艾曼纽跨进了他的马车。决斗场上只剩下了阿尔培、波香、夏多?勒诺。阿尔培望着他的两位朋友,他的眼里没有任何怯懦的神情,看来只像是在征求他们对刚才举动的意见。

“真的,我亲爱的朋友,”波香首先说,不知道他真是被感动至极呢,还是装腔作势,“允许我向你道贺,对于这样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这确是一个想象不到的结束。”

阿尔培不出声,仍沉溺在思索中。夏多?勒诺只是用他那很富于弹性的手杖拍他的皮靴。在这样很不自然地沉默好一会儿以后,他说:“我们不走吗?”

“走吧,”波香说,“只是允许我向马瑟夫先生致意,他今天的举动,这样宽宏大量,这样富于骑士精神,这样罕见!”

“哦,是的。”夏多?勒诺说。

“普通人很难有这样的自制力!”波香又说。

“当然啰,要是我就办不到啦。”夏多?勒诺的口气显得十分冷淡。

“二位,”阿尔培插进来说,“我想你们大概不清楚基 督山先生与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可能的,可能的,”波香又说,“但不论哪一个傻瓜都不能理解你的英雄主义,而迟早你会发觉自己不得不终生疲于奔命地向他们解释。我可以给你一个友谊的忠告吗?到那不勒斯、海牙或圣?彼得堡去——到那些宁静的地方去。静静地,隐姓埋名地那儿住下来,这样,过几年以后你便可以回到法国来了,那时一切都风平浪静了。我说得对吗,夏多?勒诺先生?”

“那正是我的意思,”那位绅士说,“在严肃的决斗像这样毫无结果以后,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谢谢你们,”阿尔培带着冷淡的微笑答道,“我将遵从你们的忠告——倒不是因为你们给了这个忠告,而是因为我已决心离开法国,我感谢你们二位为我做陪证人。我将牢牢地记得那一点。”

夏多?勒诺和波香互相望了一眼,他们两个人都有这种感觉:马瑟夫刚才表示感谢的口吻是这样的强硬!假如谈话继续下去,只会使大家更加为难。

“告辞了,阿尔培。”波香突然说,并随随便便地伸手给那个青年,但后者显然还没有从恍惚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因此并未注意到那只伸过来的手。

“告辞了。”夏多?勒诺说,他用左手拿着那根小手杖,用右手做了一个手势。

阿尔培隐隐约约说出“别了”这两个字,但他目光中的含义却更明显;那种目光是一首诗,包含着抑制的愤怒、傲慢的轻视和宽容的尊严。在他的两位朋友回到他们的马车里以后,他依旧抑郁着,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然后,他突然解下他的仆人绑在小树上的那匹马,跳到马背上,向巴黎那个方向疾驰而去。一刻钟后,他来到海尔达路的那座大厦。当他下马时,他好像觉得在伯爵窗户后面看到了他父亲那张苍白的脸。

阿尔培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去,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他环顾着那些自牙牙学语以来就使他一直安逸而快乐地生活着的种种华丽奢侈的东西,他望着那些挂在墙上的画,画中的人物似乎在微笑,画中风景色彩似乎更加鲜艳了。他从橡木镜框里取出他母亲的画像,把它卷了起来,留下那只金边的空框子。然后,开始整理他所有的漂亮的土耳其武器,那些精良的英国枪,那些日本瓷器,那些有银盖的玻璃杯,以及那些刻有“费乞里斯”或“马埃”署名的铜器艺术品,他再看了一下衣柜,把钥匙都插在柜门里;打开一只书桌抽屉,把他身上所有的零用钱,珠宝箱里各种好玩的珍品,都抛到里面,让那只抽屉打开着;然后开列了一张详细的财产目录,推开堆满在写字台上的书籍和文件,把那张财产目录放在引人注目的地方。

他曾吩咐仆人不许进来,但当他忙着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仆人仍走了进来。

“什么事?”马瑟夫用一种伤心重于恼怒的口吻说。

“原谅我,少爷,”跟班回答,“您不许我来打扰您,但马瑟夫伯爵派人来叫我了。”

“那又怎样?”阿尔培说。

“我去见他以前,希望先来见一见您。”

“为什么?”

“因为伯爵无疑知道我今天早晨陪您去的。”

“有可能吧。”阿尔培说。

“而他派人来叫我,无疑是要问我事情的经过情形。我该怎么回答呢?”

“讲实话。”

“那么我该说决斗没有举行吗?”

“你说我向基 督山伯爵道歉了。去吧。”

跟班鞠躬退出,阿尔培继续开列他的财产目录。当他正在完成这件工作的时候,园子里响起了马匹的跳跃声,车轮的声音震动得窗户直响,这种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走近窗户,看见他的父亲坐着马车出去。伯爵走后,大门还未关拢,阿尔培便向他母亲房间走去。

没有人为他通报,他便一直走到她的寝室里去;他在寝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痛苦地发觉他所看见的事情符合他的猜想,像是这两个人心有灵犀一样,美茜蒂丝在房间里所做的事情同阿尔培在他房间里所做的一样。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饰带、衣服、珠宝、衣料、金钱,一切都已归拢在抽屉里,——伯爵夫人正在仔细地收集钥匙。阿尔培看见这一切,他懂得这种种准备的意义,于是喊声“妈妈”,冲上去抱住她。

假如一位画家能描摹出这两张面孔的表情,他的画一定美丽动人。阿尔培自己下这种强有力的决心时并不害怕,但看到他母亲也这样,他却慌了。“你在干什么?”他说。

“你在干什么?”她反问道。

“噢,妈呀!”阿尔培喊道,他是这样的感动,简直讲不出话来了,“你和我不一样,你不能和我下同样的决心,因为我这次来,是来向你的家告别,而且——而且是向你告别!”

“我也要走了,”美茜蒂丝说,“而且我承认是想靠你陪我去的,我没有弄错吧?”

“妈,”阿尔培坚决地说,“我不能让你陪我一起受苦。从此以后,我必须过一种没有爵位和财产的生活,在开始这种艰苦的学徒生活的时候,在没有赚到自己的面包以前,我只能向朋友借钱度日。所以,我亲爱的妈妈,我立刻要去向弗兰士借一笔小款子来应付目前的需要了。”

“你,我可怜的孩子,竟要忍受贫穷和饥饿!噢,别那样说,这会打破我的决心的。”

“但却不能让我退却,妈,”阿尔培回答,“我年轻力壮,我相信,我很勇敢,自昨天起,我知道了意志的力量,唉!亲爱的妈妈,有人受过那样的苦,还活了下来,而且从苍天给予他们的种种快乐的废墟上,从上帝所给他们的种种希望的碎片上重新建立了他们的功名!我见过那种事情,妈,我知道他们曾有力而光荣地从那被敌人推下的深渊里爬起来,他们征服了他们以前的征服者,并惩罚了他们。不,妈,从这时候起,我已和过去割断了一切联系,并且绝不接受过去的任何东西,——甚至我的姓,因为我懂得——是不是?——你的儿子 是不能承受一个羞于见人的姓的。”

“阿尔培,我的孩子,”美茜蒂丝说,“假如我的心更坚强一点,我也是要给你这番劝告的。但当我的声音太微弱的时候,你的良知已代我把它说了出来,那就听从它的指使吧。你有朋友,阿尔培,割断和他们的关系。但不要绝望,你的生命还长得很,我亲爱的阿尔培,因为你刚刚满二十二岁。而像你这样一颗纯洁的心,的确需要一个洁白无瑕的姓。接受我父亲的姓吧,那个姓是希里拉。我相信,我的阿尔培,不论你将来从事什么职业,不久以后你一定会使这个姓氏大放光芒。那时,我的朋友,让不幸的过去使你变得在世界上更加光芒四射,假如事与愿违,那么至少让我保存着这些希望吧,因为我自己没有前途可以希望,——对于我,当我跨出这座房子的门槛的时候,坟墓之门便已经打开了。”

“我会照着你的愿望做,我亲爱的妈妈,”那青年说,“是的,我分享你的希望,上苍的愤怒不会降于我们——你是这样的纯洁,又是这样的无辜。但既然我们的决心已下定了,就让我们赶快行动吧。马瑟夫先生已在半小时前出去了。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避免解释。”

“我准备好了,我的孩子。”美茜蒂丝说。

阿尔培立即奔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载他们离开家,他记得圣父街上有一所有家具的小房子要出租,那儿虽不阔气,但却过得去,他准备带伯爵夫人到那儿去。当马车在门口停下来,阿尔培正在下车的时候,一个人走过来交给他一封信,阿尔培认识那个送信人是伯都西奥。“是伯爵送来的。”伯都西奥说。阿尔培接过那封信,拆开它,读了一遍,然后四顾寻找伯都西奥,但他已走了。他眼中含泪,胸膛起伏着,回到美茜蒂丝那儿,一言不发地把那封信交给她。美茜蒂丝念道:

“阿尔培——你知道我已发觉了你的计划,但我也希望你能相信我的体贴。你是自由的,离开伯爵的家,带你的母亲离开;但是想一想,阿尔培,你欠她的恩惠,不是你可怜的高贵的心所能补偿得了的,你自己可以去奋斗,去忍受一切的艰苦,但不要使她遭受你初期奋斗那不可避免的贫穷;因为今天落到她身上的那种不幸的阴影,她本来也是不应遭受的,而上帝绝不会让一个无辜者为罪人受苦。我知道你们俩就要一物不取地离开海尔达路,不必知道我是如何发觉的,我知道了,——那就够了。现在,听我说,阿尔培,二十四年前,我有一个未婚妻,一个我热爱的可爱的姑娘;而我给我的未婚妻带来了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一百五十块金路易。这笔钱是她的。我特地把这笔钱留给她;而由于海外生活的祸福莫测,我把我们的宝贝埋在马赛的米兰巷我父亲所住的那座可怜的房子的小花园里。

你的母亲,阿尔培,很熟悉那座可怜的房子。不久以前,我路过马赛,去看那座老房子,它唤起了我许许多多痛苦的回忆;晚上,我拿一把铲子在花园角上埋宝藏的地方挖掘。发觉那只铁箱还在那儿;没有人碰过它!它还在我父亲在我降生时种植的那颗无花果树的下面。唉,阿尔培,这笔钱,我以前准备用来为我所崇拜的女人提供安乐和宁静用的,现在,借着一个令人伤心的意外机会,仍然可以用来做同样的用途。噢,我本来可以给那个可怜的女人几百万,但现在我却只给了她那一片自从我被人从所爱的人身边拉走时遗留在我可怜的房屋底下的黑面包,我希望你能领会我的用意!阿尔培,你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但如果你被骄傲或怨恨所蒙蔽了双眼,你会拒绝我,你会向别人要求我有权提供的馈赠,假如你这样做,我就要说,一个人的父亲是受你的父亲的迫害经历饥饿和恐怖而死的,而你竟拒绝接受他向你的母亲提供生活费,这样,你未免太不够仁慈了。”

阿尔培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着,等着他母亲念完这封信后,如何做决定。美茜蒂丝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举目向天。“我接受了,”她说,“他有权作这样的赠与,我当带着它进修道院去!”她把那封信藏在怀里,挽着儿子的手臂,迈着一种或许连她自己都想不到的坚定的步伐走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