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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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3

第六卷3

基蒂特别高兴有机会和丈夫面对面地在一起,因为她注意到在他走进凉台,问他们在说什么,却没有得到回答的那一瞬间,他的脸上掠过一缕痛苦的阴影,他的脸总是那么生动地反映出他的一切情感。

当他们走在别人前面,走到看不见房子的地方,走上了那踏平了的、多尘的、布满黑麦穗和谷粒的大路上的时候,她更紧紧地挽着他的臂膀,使它贴紧着她的身体。他已经忘了刚才的不愉快的印象,现在和她单独在一起,一心想着她怀有身孕,他体会到一种和自己心爱的女人亲近时完全超脱于形骸之外的美好的幸福。本来没什么可说的,可是他渴望听到她的声音,自从她怀孕以来,她的声音也同她的眼神一样变了。在她的声音里,像在她的眼神里一样,有一种类似专心致力于某种心爱的事业的人所常有的温柔而严肃的神情。

“你真的不累吗?再靠近我一点吧,”他说。

“不累,我很高兴有机会和你单独在一起,我应该承认,虽然我和他们在一起是快乐的,可是我总是怀念着只有我们俩人在一起的去年冬天的晚上。”

“那样好,这样更好。这样那样都好,”他紧握着她的手说。

“你知道你进来的时候我们在谈什么吗?”

“谈果酱吧?”

“是的,也谈果酱事来着,可是后来扯到男人怎样求婚的事上来了。”

“噢!”列文说,与其说是在听她谈话,勿宁说是在听她的声音,现在他们正穿过林中道路,尽量避开她可能会摔跤的地方。

“还谈到了科兹内舍夫和瓦莲卡的事情。你注意到了吗?……我非常希望这事能成,”她继续说,“你对此事怎么想?”说着,她瞅了瞅他的面孔。

“我不知道怎么想好,”列文微笑着答道,“我认为科兹内舍夫人很古怪,要知道,我曾不止一次地给你讲过……”

“是的,他曾跟那个死去的姑娘恋爱过……”

“那还是我小时候的事,我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我记得那时候的他。他非常的可爱。但是,从那时起我观察过他对女人的态度:他很亲切,有的女人他也喜欢,但是我觉得好像对于他,她们只是人,并不是女人。”

“是的,不过现在他和瓦莲卡……好像有点意思……”

“也许有……但是我们得知道他的为人……他是一个特殊的古怪的人。他只过着精神生活。他这人太纯洁太高尚了。”

“怎么?恋爱难道会贬低他吗?”

“不,但是他过惯了这样的精神生活,因而他与现实生活是无法苟合的,而瓦莲卡却总是讲求实际的。”

列文现在已习惯于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费心思去推敲词句:他知道,他妻子像现在这样情意缠绵的时候,只要他稍加暗示就会明白他所要说的意思,而她也真的明白了。

“是的,可是她恐怕还不如我实际;我知道他是决不会爱我的。但他却是彻头彻尾超凡脱俗的。”

“啊,不,他倒非常喜欢你呢,当我的亲人喜欢你的时候,我总是非常高兴的……”

“是的,他对我很亲切,但是……”

“但是不像和可怜的尼古拉那样……你们彼此才真是喜欢呢,”列文代她说完了。“为什么不说起他呢?”他补充说。“我有时责备自己没有说起他,结果就会把他忘了。噢,他是一个多么可怕又多么可爱的人呀!……是的,我们在谈什么呢?”列文沉吟了片刻,说。

“你想他不可能恋爱吗?”基蒂用她自己习惯的语言说。

“也不是一定不可能恋爱,”列文微笑着说,“但是他没有那种必不可少的弱点……我总是羡慕他,甚至现在,我这么幸福的时候,我仍旧羡慕他。”

“你羡慕他不能恋爱吗?”

“我羡慕他比我强,”列文微笑着说,“他不是为自己生活。他的全部生活都服从于他的义务。这就是他能够平静和满足的理由。”

“你呢?”基蒂问,带着一种讽刺的、充满爱意的微笑。

她怎么也不能表达那使她微笑的一连串的想法;但是最后的结论是,她丈夫在赞扬他哥哥,贬低他自己,这一点是不十分真实的。基蒂知道他的这种不真实是由于他对他哥哥的爱,是由于自己过分幸福而感到的羞愧心情,特别是由于他那种不断追求完美的心愿而来的;她爱他这一点,所以她微笑了。

“你呢?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她问,还是带着那同样的微笑。

她不相信他对自己有什么不满意,这使他很高兴,他不自觉地逗引她说出她不相信的理由来。

“我很幸福,但是不满意自己……”他说。

“你现在是幸福的,你怎么会不满意自己呢?”

“哦,怎么对你说好呢?……在我的心里,除了要使你不跌跤以外,我什么也不希望。啊呀,可是你决不能这样跳啊!”他中断了谈话,责备她在跨过横在路上的一根树枝的时候动作过分迅速。“但是当我反躬自问,拿我自己和别人,特别是和我哥哥比较的时候,我简直觉得自己不好。”

“可是在哪一方面呢?”基蒂还是带着同样的微笑追问,“难道你不是也在为别人做事情吗?你的田庄,你的农事,你的著作都不算数吗?……”

“不,但是我觉得,特别是现在——这都是你的过错。”他说,紧握着她的手。“那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我做那些事,并不费力。要是我能够爱那一切工作像爱你一样就好了!……可是我最近做那些事简直好像应付差事一样。”

“哎,关于我爸爸,你怎么说呢?”基蒂问道,“难道因为他没有做公益事业,他也不好吗?”

“他吗?不然!凡是人都应该具有你父亲那样单纯、坦白和善良的心地,而这些我有吗?我什么也没有做,我为此难过。这都是你造成的。在没有你——以及(这个)以前,”他望了一眼她的肚子说,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全力扑在工作上,现在我不能了,我感到羞愧;我现在做事就像应付差事一样,我假装……”

“哎,那么你现在愿意和科兹内舍夫对调吗?”基蒂说,“你愿意像他那样从事公益事业,热爱公派给自己的差事,除此以外再也什么都不干吗?”

“自然不!”列文说,“但是我是这么幸福,我什么都不明白了。那么你想他今天会向她求婚?”他沉默了一会补充说道。

“我是这样想,又不这样想。只是我非常希望他这样做。等一等。”她弯下腰,摘下路旁的一朵野菊。“来,算一算吧:他会求婚还是不会求婚,”她说,把花递给他。

“他会求婚,不会求婚,”列文说,把狭长的白花瓣一片片扯下来。

“不对,不对!”基蒂抓住他的手止住他,她一直在兴奋地注视着他的手指。“你一次扯下了两片。”

“哎,那么我们就不数这片小的了,”列文说,扯下一片还未长成的小花瓣。“瞧,马车追上我们了。”

“你不累吗,基蒂?”公爵夫人叫着。

“一点也不累。”

“你要是累就上车吧,马很驯顺,而且走得很慢。”

但是用不着坐车了,已经快到了,于是大家一道步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