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瘟疫
柳院。
“三娘在吗?”
夏冰人未到,声音就传来了。
正斜躺在软榻上与叶之茜说着话的三夫人,抬眸看了一眼满面春风走进来的夏冰,慵懒地说道:“还以为是谁呢,什么风把平尧的舞娘吹来啊?”
“三娘,六姐也在啊。”
夏冰把手中的锦盒放到桌上,对三夫人毫不掩饰地笑着:“一直没有来向三娘请安,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这盒子里的饰品是之夏用心给三娘挑选的,请笑纳。”
叶之茜看了她一眼,起身走过去打开盒子,眼里有掩饰不了的惊艳,然而,语气有点鄙夷地说:“这不是苏府送给你的贺礼么?是祝贺你当选了‘舞娘’的啊。”
叶之茜还是一个单纯的女子,特意加重语气的“舞娘”两字,谁都听得出她的愤恨。
她就是想不明白,本来列席在贵宾座的苏纯,为什么要煞费心机去弄了个号牌给夏冰投票。想到苏纯看她跳舞时那直勾勾的眼睛,她的气就来了。要知道,她也去参加那个舞娘大赛,想想,真是亏大了。
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三夫人眼角也没有瞧那个盒子一下,扬起手指看看刚染的蔻丹,闲闲地说:“这些东西你还是带回去吧,无功不受禄,这个理,三娘还是知道的。”
叶之茜惊讶地看着母亲,欲言又止。
夏冰看了一下房内的摆设,然后施施然落座,才说:“这些东西我用不着,放着也是浪费,倒不如拿来借花献佛,像三娘这么有气质的人,才配拥有它们。”
三夫人拿起身边的小几上的杯子浅抿一口茶,没有再说话,只是一直在看着夏冰,彷佛想要把她看穿。
夏冰闲闲地啜着丫鬟刚奉上的茶,坦然地接受她的目光洗礼。
叶之茜看看母亲,才收拾好表情,坐到夏冰的对面,还是沉不住气,开口道:“有句话叫无事不登三宝殿,八妹妹今天不是来这喝茶的吧?”
“是啊。”
夏冰玩心起,装作一本正经地说道:“听说三娘是品茶高手,特意来请教一二。”
叶之茜顿时瞪大了眼,傻傻地看着夏冰。
三夫人不满地瞪了一眼叶之茜,转而对夏冰投以欣赏的一笑:“多谢你啊,让我知道我的女儿是如此的单纯愚钝。”
“娘!”
叶之茜更是不可置信了,看看母亲,又看看夏冰,不知该说什么。
夏冰听到她的话,对三夫人开心地一笑,颊边酒窝浅浅一现:“三娘,说真的,我很喜欢你。”
“这我可担不起。”
三夫人放下杯子,笑道:“你喜欢的人,不是梅院的那位吗?”
夏冰笑笑,转移话题:“其实,今天我来,是想跟六姐商量个事。”
叶之茜因为母亲的那一瞪眼而闷闷不乐,听到夏冰的话也只是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三夫人重新躺回软榻上,整理着衣裙,说:“尽管说来听听。”
夏冰慢条斯理地再喝了口茶,才说:“之夏完全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该在什么位置。六姐姐不久就会是苏家的人,是苏家的少奶奶,这个,我比谁都清楚。”
夏冰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看暗自窃喜的叶之茜,才继续说下去:“我不会跟你们争什么,本来就没什么可争的。我知道三娘是个直爽的人,我也不拐弯抹角。挑明了说吧,以后咱们河水不犯井水,那什么苏公子刘公子,全与我无关。在这里,我只想平平安安地过下去。或许做个置身事外的过客,或许做个与世无争的看客。我不想卷入你们这些明争暗斗中,这样的事看得太多,早就厌烦了。所以,你们不用对我提着防着,就当我是透明的,完全可以无视我的存在。”
夏冰缓缓说了一大堆,不知不觉中流露出无助、哀伤的神色,看得三夫人的心渐生了疼惜。只见她坐直了身子,叹息一声,说:“身在当中,你以为你可以置身事外?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懂得这许多的利害。算了,看在你喊我这一声‘三娘’份上,我先给你提个醒,在这里,由不得你耍些小聪明,小心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听了她的话,夏冰的心一颤,暗自握紧了拳头,想了一会,才说道:“之夏先谢过三娘了。也不好再打扰,之夏先告退了。”
说完,夏冰起身,看了一眼叶之茜,微微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被夏冰那最后一眼看得不明所以,叶之茜盯着她的背影问道:“娘,她刚说的都是真的吗?”
三夫人瞪了她一眼,指指桌上的锦盒,说:“人家珠宝都送来了,还有假?”
“这是她不要的!”
叶之茜不满地嘟起嘴。今天娘是怎么了?看她不满似的。
“说你笨还不承认!”
三夫人气不打一处来,深呼吸几下,才说:“她送这些东西来,是表明金银珠宝她不屑一顾,对你的苏纯也不敢兴趣!懂吗?我怎么生你这么一个笨丫头?气死我了!”
叶之茜委屈地低下头,双手绞着手中的帕子。
三夫人喝了口茶,顺气起来,警告她:“还有,你别以为前些天叶之夏落水的事,没人知道是你做的!你最好给我记住!不需再耍手段,尤其是阴的!咱们不像那位,玩起手段来高明去了。既然做不来,那就什么都不做!记住没?”
“知道啦。”
叶之茜低着头闷声应道。
“茜儿呀,”三夫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长叹一声,哀伤地道:“咱也不争,争来的都没好东西。之夏那丫头不简单,小小年纪深谙这些道理。你记住啊,咱们不争不抢,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啊!”
院子里的柳树都落光叶子了,风一吹,满目尽是萧瑟之意。
三夫人看向窗外,再度长叹一声。
这个寒冬,还真是冷啊!
北风刮得更紧了,掠过地面,卷起落叶,天地间尽是一片萧条之景。
叶之翰忽然病倒了,请了大夫来看过,说是瘟疫。
整个叶府为之一震,似乎蒙上了一层死亡的灰霾,谁都不敢靠近叶之翰的房间了。
乍听到这个消息,夏冰吓得失手打翻了手中的茶杯。
“那他现在怎么样?”
夏冰着急地问着来跟她报告的明燕,语气中有着惊恐的颤抖。
明燕摇摇头,带着哭腔说:“听说镇上有很多人都因为这个病死了。七少爷太好人了,只是给路边的乞丐一点银子,不成想却被传染了。镇长说,这次的瘟疫来得很凶猛,基本无药可救了。染了病的人,都被关在西山的塔里等死。前面的人都在大厅里,商量着要不要把七少爷送过去。小姐,你说怎么办才好?”
夏冰吓得煞白了脸,嘴唇哆嗦了几下,一咬牙,提起裙摆就往外冲。
“爹,不要再犹豫了,这样下去,整个叶府都会遭殃的!”
二少爷叶之津在极力地劝说着父亲,他的妻子也赶紧附和着点头。
“娘,你看……”
叶子谦为难地看着一直沉默的叶老太君。
老太君也在左右为难,最终轻轻地摇摇头,闭上眼,痛苦地说:“那就送去吧。”
“不可以!”
夏冰急急地冲进大厅,听到老太君这句话急得大叫出声。她奔到老太君身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八丫头,你这是……”
夏冰这一跪,大厅里的人都为之震惊,老太君更是吓得不轻。
“奶奶,”夏冰哽咽着道:“别送七哥出去,我求您了!把七哥送出去就等于等死了,求您,奶奶。”
“丫头,你先起来。”
老太君伸手扶她,夏冰的话让她的眼也红了。
“是啊,之夏。”
大夫人走过来,也要拉夏冰起来:“谁都不想把之翰送出去,大娘的心也刀割般的疼,毕竟他是我亲手带大的。可是,这不是没办法吗?”
“不!奶奶不答应我,之夏长跪不起!”
夏冰倔强地甩开大夫人的手,拉着老太君的衣袖,哀求道:“奶奶,不要把七哥送出去,不要,之夏给您磕头了!”
说着,夏冰退开一步,“咚咚咚”地直磕头。
“丫头,别磕了。”
老太君和大夫人赶紧制止了夏冰,哽咽着道:“这真的没办法啊,你七哥都饿两天了,根本没有人敢接近他的房间半步。他在家里也是等死,还可能累及旁人啊!”
“我去!”
夏冰着急地说道,不管脸上不断地泪水,乞求道:“我给七哥送饭送药,我去!”
“这怎么可以?!”
叶子谦大声喝道:“你要我们拿你的命去换之翰的命吗?绝对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夏冰毫不畏惧地反驳,吸了吸鼻子,继续说:“七哥对我有恩,我的命是他救回来的,就算拿我的命去换他的,我也甘愿!”
“你!”
叶子谦气极了,一拂袖,背过身去。
“八丫头,你可要想清楚。”
叶老太君拿手绢擦了擦泪水,对夏冰警告道。
“是啊,”大夫人也擦擦泪水,拉着夏冰的手,柔声道:“这可不是开玩笑。我们不舍得之翰,更舍不得你以身犯险。”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在假惺惺地演什么?分明就是重男轻女的老八股思想,还巴不得让她快去把叶之翰的命换回来呢。
夏冰看着大夫人极力装出关爱的脸,心中鄙夷地想着。
“之夏,”三夫人一反平常在众人面前的冷淡,看着夏冰的眼中染着关怀:“你可真得想清楚,这值不值。”
夏冰抽出大夫人捉住的手,看着三夫人,坚定地点点头,擦干泪水,向老太君和叶子谦深深一拜:“奶奶,爹,要是之夏有什么不测,请您们好好保重。请原谅之夏的不孝,不能服侍您们了。”
说完,夏冰起身快步走进内堂,背影笔直得决绝。
大厅里的人都被他的背影刺疼了眼睛,各有所思地沉默着。
“吱”的一声,两天来没有被打开过的房门就这么毫无预警地打开了。
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叶之翰拿手挡在眼前,半晌才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亮。在手指间的缝隙里,看到这两天以来想得最多的脸,叶之翰的手顿时落下,不可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夏冰。
“你……咳咳咳,你怎么来了?快,快出去,出去!”
叶之翰有气无力地挥着手,不让夏冰接近。
“七哥,”夏冰没有理会他,强自压下乍看到他的憔悴时的心痛,对他笑道:“我是来给你送饭的,来,吃了饭好吃药。”
“你怎么来的?谁逼你来的?咳咳咳,告诉我!”
叶之翰猛咳不止,但还是着急地问道。
夏冰把饭菜放到一张小几上,然后把小几移到他的床前,又搬了一张椅子过来,才说:“没人逼我,是我自己要来的。来,张开口,我喂你。”
“之夏,”叶之翰嘶哑地唤了一声,眼角的泪无声地滑落:“你不该来,你为什么要来?”
“你是在质疑我的能力吗?”
夏冰面上还是装作毫不在乎地微笑:“我以前可是学过护理的哦。”
“之夏。”
叶之翰又唤了一声,泪落得更凶了。
夏冰放下手中的筷子,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着泪水,目光把他的脸容深深镌刻:“别这样,好么?现在我还能忍住心痛,你就不可以让我更痛了。”
叶之翰一把抓住她的手,直视她的眼睛,低哑着问:“为什么?”
被他看得不自在,夏冰只能无力地喊了一声:“七哥……”
“别叫我七哥!”
叶之翰抓得她的手更紧了,突然大叫道:“我不是你什么七哥!我和你毫无关系!毫无关系!”
说到最后,只能一边咳着一边痛哭失声。
“你别这样!”
夏冰哭着投入他的怀中,喃喃道:“你别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
叶之翰抱紧了夏冰,仰天大声咆哮。
“身在当中,你以为你可以置身事外?”
三夫人的话忽然窜入脑海,夏冰的身体一颤,泪水顿歇。
她真的不能只当一个置身事外的过客么?真的要注定趟这趟浑水么?有谁能告诉她,她到底是夏儿,还是夏冰?
夏冰的心一片苍凉,依在叶之翰的怀里,眷恋地呼吸着这种让她着迷的气味。
“我还是劝你,不该你要的,学会放手!”
叶之翰想起那天折回去买那个镯子时,老婆婆这样跟他说。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早在第一次见面,她和那两个外邦人交谈时,那双明亮的眼睛透露出来的自信就让他深陷了进去。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对她的感情越来越深,早就无法自拔。他也想抽身,他也想放手,他也想爱她少一点。可是,要是能收放自如,那还是爱情吗?
一切的努力,所有的尝试,都败给她那双灵动的眼睛。所以,他不想再压抑了,只能放任自己,任由自己的感情如脱缰的野马般奔腾,即使换来的是无尽的痛,也,认了!
“可以吗?我们什么都别想,什么都不管,就这样,静静地。可以吗?”
夏冰靠在他的怀中,轻声问道。
叶之翰圈住她的手紧了紧,下巴抵在她的头顶,闷声道:“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不管!”
每天,有丫鬟把饭菜和汤药放到院子的石桌上,夏冰就出来拿进去,然后和叶之翰说说笑笑,一起把饭菜吃完。
夏冰会给叶之翰讲故事,讲《红楼梦》,讲《聊斋》。叶之翰就教她下棋,教象棋,教围棋。
夏冰给叶之翰唱歌、跳舞,叶之翰就拿出自己的长笛给她伴奏。
白天,他们想尽各种玩意来玩;夜晚,他们就背靠背看星星。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好像很漫长的一段时日,又好像只是一个瞬间。就像什么都发生了,又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天,喝了药,叶之翰沉沉欲睡,就让夏冰给他唱歌。
夏冰拗不过,就坐在床前给他唱《在水一方》。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
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
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
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
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
我愿逆流而上与她轻言细语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曲折无已
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
却见仿佛依稀她在水中伫立
“你就是那个佳人,”叶之翰闭着眼轻声说道:“我是歌中的人,在你身后追逐着,历尽千辛万苦。”
“少来了,”夏冰轻拍他的手,嗔道:“你经过什么艰苦啊?纯粹富家少爷一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叶之翰依旧闭着眼,苦涩地说:“我的苦,别人不知,你会不知?”
夏冰一怔,看着叶之翰变得瘦削的脸,心疼难忍。
未见她反应,叶之翰张开眼,看到的是她眼中盛满的伤痛,心忽地一软,伸手抚过她的脸。
夏冰看到他眼里未加掩饰的疼惜,感受着他有点粗糙的手带来微微刺痛的感觉,呼吸变得紊乱起来。
叶之翰的呼吸也明显的变得粗重,看着夏冰的脸,受蛊惑般微仰起身体,两人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夏冰的心“咚咚”地鼓噪着,脸颊火烧般炽热,听着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不自觉地把脸一点一点地靠过去。
两人的额已经抵在一起,眼看着两人的唇就要覆上,忽然……
“小姐!”
明燕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小姐,您没事吧?应我一声,我是明燕。”
叶之翰和夏冰同时快速地各自掉过头去,暧昧的气息尚在,可却没有了那样的情绪。
平伏了一下呼吸,夏冰起身到窗子边,透过薄薄的窗纱看出去,明燕正站在院子里着急地向里面张望着。
“什么事?”
夏冰没好气地问道。
“小姐,您没事?”
明燕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别人都说她的小姐是去送死,她无计可施,只能天天求神拜佛,保佑小姐平安,看来神明听到她的祷告了。明燕吸吸鼻子,开心地说:“您没事就好。老太君让我来看看您,还有七少爷,他怎么样了?”
听到明燕言语中有着不可抑制的欣喜,夏冰顿时感动了,原来,还有人会这么在乎她的。
“我们都很好。”
夏冰也笑了,想了想,又说:“只是七哥的病时好时坏,还要再过几天才能确定。你去回老太君,让她不用担心了。”
“好!那我先走了,小姐您多保重啊。”
明燕说完,开心地蹦跳着离开。
夏冰转过身,看到叶之翰在床上吃吃地笑着,就瞪了他一眼:“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叶之翰还在笑:“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病时好时坏呢?”
夏冰的脸一直红到耳根,背过身去,却忧伤地问道:“难道你想出去么?”
叶之翰的笑容倏地消失,心再一次狠狠地揪紧。
他不想出去,如果可以,他想一直这样过下去,和夏冰,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过下去。可是,有可能吗?他们可以不出去吗?只怕,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过了几天,叶家的人确定夏冰并没有染病,每天送去的饭菜两人都吃完了。于是,就有人来表示关心。
第一个来的,当然是大夫人。
这天,夏冰整合叶之翰在院子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下棋。
“不算,这一步我走错了。我是走那的。”
夏冰看到自己的“车”被叶之翰收走了,连忙抢回来,把刚走的一步倒回来。
叶之翰被她夺去手中的棋子,无奈地说:“举棋无悔真君子,你怎么老是悔棋?”
“管你,”夏冰一边摆棋子,一边说:“我又不是君子,还管他真假干什么?”
“你……”
叶之翰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用手指戳了戳她的前额,说:“你就是多歪理。”
夏冰对他调皮地办了个鬼脸,指指棋盘:“快,到你了。”
叶之翰看看棋盘,不怀好意地笑问:“你确定你走这一步?不能反悔哦。”
夏冰很认真地看了一下棋盘,点点头:“嗯,换你下子了。”
叶之翰的笑容更大了,伸手移动棋子:“一石二鸟,吃‘马’,将军!”
夏冰瞪大眼看着棋盘,伸手又去抢叶之翰拿掉的棋子:“不行,不行,我不走这一步!”
“不能耍赖!”
叶之翰起身把手举得高高的,笑道:“你输了就是输了,怎么可以老是悔棋?”
“不行!”
夏冰嘟起嘴,站到石椅上去够叶之翰的手:“我不认输,你还我棋子。”
叶之翰退开几步,对她扬扬手中的的棋子,笑道:“有本事来抢啊。”
夏冰跳下石椅,追着叶之翰满院跑,大声嚷着:“还我!你这个无赖。”
“说清楚,谁无赖了?”
叶之翰不满地反击,开心地和她在院子里追逐着。
“哟,兄妹俩好兴致啊。”
大夫人倚在院门上,笑着打趣道。
正在追逐的两人顿时停下来,惊愕地看着大夫人。
叶之翰首先反应过来,收拾好表情,清了清喉咙,唤了一声:“大娘。”
“大娘今天怎么有空到这来?”
夏冰不自在地问道,心想前些日子一听到叶之翰染病,就急急忙忙地和叶之津夫妇搬出梅院,今天却突然不请自来了。
“大娘这些天担心你们啊。”
大夫人还是不敢靠近他们,站在门边,别有用意地笑道:“听闻你们都安然无恙,别提有多开心了。今天就特意过来看看,果然如此。”
“姐姐可真积极啊,赶在我们前头来了。”
三夫人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只见她搀着老太君缓步而来,对大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说。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叶之翰与夏冰对看一眼,眸中尽是痛楚。
“之翰,八丫头。”
叶老太君看到院子里站着的两人,激动地说:“你们都无恙吧?”
“奶奶,我们没事。”
叶之翰轻扯起唇角,淡淡地回道。
“快,请大夫!”
叶老太君对身后的丫鬟吩咐道。
大夫人走道她身边,笑道:“怕是我们多忧了,我来时看到他们兄妹俩在这院里,玩得别提有多开心了。”
老太君点点头,对夏冰笑笑,说:“还是我们八丫头本事,把七哥照顾得这般好,怕是病都除了吧。”
夏冰苦涩地笑笑:“哪里,之夏只是侥幸而已。”
“既然之翰已经没事了,”老太君依然笑着,可眼中有着含义不明的光芒闪过:“八丫头就回去吧,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快回去歇歇。”
叶之翰的拳头握得紧紧的,青筋暴突,极力压抑着心内的情感。
夏冰的身体有点摇摇欲坠,但只是微微颔首,温顺地说道:“是,之夏这就回去。”
想想,夏冰努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转过脸,平静地对叶之翰说:“七哥,八妹先告退了。”
叶之翰重重地点点头,咬紧了牙关。
七哥,八妹,终究,他们只是兄妹!
院子里的梅花悄然绽放,粉白色的花朵,零落的叶子,看上去显得凄凉。
花开叶落,叶生花尽,永世轮回,永生不见,这是怎样的痛苦啊。
站在窗边的叶之翰深深叹息一声,转过头,目光触及墙边的软榻,想起之前的几个晚上偷看夏冰的睡容的情形,嘴角止不住幸福地上扬。
“看来你这些天病得很开心嘛。”
突然来访的苏纯靠在门边,双手环胸,笑着打趣道。
叶之翰但笑不语,越过他走到院子的石椅上坐下。
丫鬟奉上茶点,然后安静地退下。
沏好茶,自己先喝了一口,叶之翰才慢悠悠地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有空来看我?”
苏纯苦笑着摇摇头,说:“我爹又在催我成亲。”
“也是时候了。”
叶之翰看了他一眼,把目光放到梅树上,苦涩地说道:“我还不是一样。早晚,得娶一个毫无感情的女子。”
“我以为你对甄小姐有好感。”
苏纯诧异地一挑眉,拿起杯子,闭上眼闻着茶香。
叶之翰把目光调回来,再喝一杯茶,淡然道:“好感还谈不上,只是不讨厌罢了。”
“之翰,”苏纯张开眼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支支吾吾地说:“我想,退了六小姐的婚事,改娶,你妹妹,叶之夏。”
叶之翰倒茶的手明显一抖,茶倒到桌子上,怔了半晌,他才继续往杯子里加茶,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之夏能嫁给你,甚好。”
“如此说来,”苏纯喜出望外地看着他:“你赞同了?”
叶之翰苦笑了一下,又喝了一杯茶:“我赞同有什么用?你父母,我父亲,那些关才是你要过的。”
“只要你赞同了,”苏纯仰头喝了手中的杯子里的茶,豪爽地说:“其他的,好说。”
叶之翰不解地问:“为什么?我就如此重要?”
“当然。”
苏纯认真地说:“你们的感情很好啊,听说你病了,还是她主动请缨去照顾你。”
叶之翰苦笑着摇摇头:“我们只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罢了。其他的人才是你该费神。”
苏纯一脸向往地说:“费一点心思是值得的。能娶到自己心仪的姑娘,怎样的苦都是甜的。”
叶之翰的心一紧,原来,他也是喜欢之夏的?
“你,”叶之翰不确定地问:“你喜欢之夏?”
“当然,”苏纯奇怪地看着他:“不然我为什么要娶她?”
“那就好。”
叶之翰点点头,郑重地对他说:“苏纯,算我求你,无论如何,也要对她好,别让她受半点委屈!”
“你放心!”
苏纯坚定地点点头,笑道:“不对自己的妻子好还能对谁好?让自己的妻子受委屈的人,根本不是男人!”
“听起来还蛮感人的哦。”
夏冰笑着走进院子里,身后跟着听说苏纯来了就央夏冰陪她过来的叶之茜。
看到她,叶之翰的身体一颤,赶紧低下头来掩饰自己的情感。
夏冰装作没看到,回头看了看红了脸的叶之茜,对苏纯笑道:“这话我们可都是听到了哦,我先替六姐记着,以后你别想食言!”
“我……”
苏纯百口莫辩,只得悻悻地说:“君子一诺千金!你尽管记着,本公子说的,会好好善待我的妻子!”
“好!”
夏冰高兴地一拍手,眼中一片明亮:“看你傻头傻脑的,想不到还算个男人。我看你和六姐郎有情,妾有意,干嘛不赶紧把亲事办了?回头我就让奶奶给你们选个黄道吉日。”
“八妹。”
叶之茜娇羞地扯扯她的衣袖,脸都红透了。
“干嘛?”
夏冰装作不知道她的用意,继续说道:“我还不知道你们这的婚礼会怎么办呢?好像很热闹的,让我看看嘛。”
苏纯的脸色变了几次,最后铁青着脸问:“敢情你就是为看热闹,才这么着急撮合我们?”
“有何不可?”
夏冰笑着拉叶之茜落座,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才说:“电视上看多了,身临其境还是头一遭,想想就让人兴奋。”
“你!”
苏纯气结了,张了几次口,又把话吞下去。
夏冰笑着看了他一眼,继续打趣道:“你什么啊?有话就说呗。”
苏纯拿起杯子一仰而尽,不再开口。
气氛变得诡异,四人都突然各怀心事地沉默着。
“干什么啊?”
还是夏冰沉不住气,率先开口:“对了,七哥,最近看你都不怎么忙,可不可以陪我回老家看看?”
叶之翰不解地看着她:“回去做什么?”
夏冰俏皮地吐吐舌头:“还债罗。我欠人家很多钱。”
叶之翰思索一阵子,才点头,说:“晚上我跟爹说一声。”
“谢谢七哥!”
夏冰脆声道谢。
又是七哥!
叶之翰心里一阵阵地痛,为什么她可以这么快就装作若无其事?难道前些天两人过的日子都是幻影?
天气晴朗,虽然冬阳依旧懒洋洋的,不想多费力气,但还是难得的一片澄明。
和风轻缓,少了北风的清劲,多了一份柔和,甚是醉人。
“啊,真是好天气啊!”
夏冰和叶之翰骑着马慢慢地走着。
也只看着她闭着眼一脸的陶醉,就笑笑,说:“哪有你这样的女子?有马车不坐,吵着要骑马。你这马术是哪学来的?”
夏冰笑笑,一脸舒适地享受着阳光的轻抚:“很小时候学的,看电视上骑马的人都很帅,就吵着要学。”
“电视?”
叶之翰惊讶地问道。
夏冰张开眼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哎呀,没拉,你当我没说。”
叶之翰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怎么了?”
“没有啦。”
夏冰挥挥手,继续闭着眼享受着暖阳的照耀:“我解释不清楚,说了你又不会明白的。”
叶之翰无奈地笑笑,问道:“你怎么懂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物?”
夏冰被他问到了,心底游移不定,要不要告诉他真相呢?
曾经有好几次,夏冰都忍不住想要跟他说,可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他会相信吗?
“怎么了?”
叶之翰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脸色,担忧地问。
夏冰摇摇头,忧伤地问道:“我说的话,你会相信吗?”
叶之翰笑笑:“那也得看什么啊。”
“要是我说,我其实并不是你现在看到的我,你会信吗?”
夏冰满心期待地看着他。
叶之翰一脸惊愕,苦笑着摇摇头:“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夏冰张了几次口,都想不到该要怎么解释,只好耸耸肩,说道:“没什么,你就当我说胡话吧。”
“你怎么穿成这样?”
苏纯惊讶的声音忽然从前面传来,唬得夏冰差点坐不稳而摔下马来。
“有什么不妥吗?”
夏冰勒住马,自己打量了一番,口气不善地瞪向前方骑在马背上的苏纯。
“你为什么要骑马?”
苏纯不可思议地看着夏冰一身劲装打扮,不穿裙子的她,看起来有一股英气,似乎更有味道,让他眼前一亮。只是,苏纯一时之间还接受不来。
“为什么我不能骑马?”
夏冰恼怒地反驳道,随后看向与她并驾的叶之翰:“你不会告诉我,这家伙要跟我们一起去吧?”
“苏纯也想到你的家乡看看。”
叶之翰只好解释道。
夏冰眼里好像要喷出火来,瞪着苏纯问:“有什么好看的?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着?干嘛非要来凑热闹?”
“本少爷喜欢!不行吗?”
苏纯得意地朝她一扬头,挑衅道。
夏冰瞪着他的眼越来越大,最后一挥手,不耐烦地说道:“算了,爱跟不跟,随你的便。”
话一落,夏冰一夹马肚子,率先往前奔去。
“之夏,别跑太快!”
叶之翰赶紧一挥鞭,跟了上去。
苏纯摇摇头,追上叶之翰,笑道:“放心,你的妹妹这么强悍,谁都收不了她的。”
看着前面有段距离的夏冰,叶之翰转头对苏纯说:“你就不能不跟她计较吗?”
“我没有啊。”
苏纯怪异地看着他。
叶之翰张张口,想了想,还是没有说话,抿着唇,一挥鞭,努力要去追上夏冰。
苏纯只好在他们身后追赶着,心底暗自疑惑,我做错什么了吗?
走累了的三人找了一片油绿绿的草地,停下来暂时歇息。
吃过干粮,夏冰看到旁边有一条小河,就起身走过去。
河水清澈,鱼翔浅底,看得夏冰忍不住撩起衣袖,伸手逗弄着鱼儿。
小鱼们毫不畏惧,在夏冰张开的手指间游来游去,逗得夏冰咯咯直笑。
“小心水冷。”
叶之翰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微笑着看着她。
夏冰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的河水,感觉这里真的很棒啊!”
“你为什么老是‘这里’、‘你们’的?”
叶之翰不满地皱皱眉:“好像说得你不存在这里似的,别忘了,你是叶家八小姐,是‘我们’的人了。”
夏冰的手顿了顿,看着水里的鱼怔忪道:“我才不是你们的人,我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我是不该存在的。”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叶之翰的眉越皱越紧,侧头看着夏冰的脸。
夏冰把手缩回来,用手帕擦着手,越来越感到悲伤:“我知道,我清醒得很,不清楚的是你们。我真的不属于这里的,迟早,我要回去,回到我原本的地方。或许,在这里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罢了。”
“你在说什么?”
叶之翰的语调提高了一点,明显地表示出他的愤怒。
夏冰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无端的忧伤,笑了笑,赶紧掩饰好,不好意思地说:“我怎么会说起这些?你别当真。”
“为什么?”
叶之翰眸中盛满受伤的情绪,紧盯着夏冰:“为什么你一直要我当你说的话是胡言乱语?为什么你可以一转身就忘了所有?为什么?”
“要是一直记着,”夏冰不解地看着他一脸愤怒,无辜地说:“就会很难过啊。”
叶之翰自嘲地笑笑,点点头:“是啊,会很难过。我一直忘不了,所以才会这么痛苦;你忘了,所以如此洒脱。这就是你吗?把一切都分得这么清楚,或许,这并不是我要的,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你怎么了?”
夏冰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没什么。”
叶之翰顿觉心灰意冷,苦笑着说:“你就当我没说吧。”
看到他脸上极力掩饰的痛楚,夏冰暗自咬着下唇,双手绞紧了手帕。
她又怎会不明白?只是,明知不可能,就不要再存希望,那样,痛苦就能少一点吧?
“不知道你在发什么疯。”
夏冰努力地逼自己说出这样一句话,背过身去继续看着水里的鱼。
绝望吧!即使能在这个时空一直活下去,他们也有“兄妹”这道难以逾越的坎啊。还能存什么念想呢?
“哎,”不甘被冷落的苏纯终于耐不住跑了过来:“你们兄妹俩在这密聊什么?”
兄妹!
听到他的话,叶之翰和夏冰同时笑了起来。
“怎么了?”
苏纯有点害怕地看着他们,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该上路了。”
叶之翰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转身离开。
“七哥你用错词了,是该赶路才对。”
夏冰也站起来,跟在叶之翰身后走开。
“是吗?为什么不能说上路?”
“上路有另一层含义,像杀手去杀一个人时就会说:‘我送你上路!’”
“是这样啊?为什么我不知道?”
“你孤陋寡闻!”
苏纯不解地看着越走越远的他们,这是怎么了?他们兄妹俩好像都变。
“哎,我说,”苏纯这才想起来去追他们:“你们别把我丢下啊。”
前面一直在争论着的兄妹俩根本没理他,自顾自地上马离开了。
苏纯赶紧翻身上马,一边策马追去一边大喊:“你们等等我!”
夏冰咯咯地笑着,回头对苏纯扮了个鬼脸,继续往前去。
一路上三人玩玩闹闹,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夏儿所住的村庄。
可是……
“怎么回事?”
看着面前一片狼藉的村庄,夏冰三人不由得惊讶地愣在原地。
破败的房子摇摇欲坠,毫无人烟,整个村庄沉浸在死气沉沉的灰霾里。
叶之翰和苏纯同时看着夏冰,夏冰只能无奈地耸耸肩,垂头丧气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夏冰把手中的缰绳丢给叶之翰,迈开脚步走进村庄。
每条巷道上都扔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每间房屋里都空无一物,这里似乎被洗劫过一样。
“木英!”
夏冰一边喊着一边跑进木英的家里,然而,看到的却是如其他的房子一样的空荡荡。
“怎么样?”
站在路边的叶之翰和苏纯,担心地看着垂头丧气地回来的夏冰。
夏冰摇摇头,闷声道:“一个人都没有,村里一个人都没有!”
叶之翰上前安慰地摸摸夏冰的头,软声道:“那我们先去拜祭一下你娘吧。”
夏冰吸吸鼻子,抬起头来对他微微一笑:“嗯。你们跟我来吧。”
夏冰走在前面给他们带路,凭着记忆找到母亲的墓地。
叶之翰拿出买来的祭品,和夏冰一起布置起来。
苏纯感觉融不进他们,就只好随便在附近转转。忽然,他快步走到前面,伸手折下面前的树枝,震惊地看着前方。
“之翰、之夏,你们过来看看!快!”
苏纯仍然盯着前方,对身后不远处拜祭着夏瑜的夏冰和叶之翰叫道。
夏冰和叶之翰听到他震惊的声音,赶紧跑了过来。
面前的景象实在是太骇人了。
郁郁葱葱的树林中央,几十座新坟静穆地排列着。
“天啊!”
夏冰不敢置信地双手掩面,看着前面的众多坟墓顿时泪流满面。
叶之翰一脸不忍,伸手搭在夏冰的肩上,无声地给她安抚。
“木英!”
夏冰忽然想起来,喊叫着跑进坟墓群里,着急地寻找着。
叶之翰和苏纯也赶紧跟进去帮忙。
半晌后,苏纯笑着走到夏冰身边,对她说:“没有你说的‘木英’,她应该没死。”
“之夏。”
叶之翰首先发现了夏冰的不妥,轻轻地唤了一声。
夏冰呆滞地看着面前的一个墓碑,颤抖地说:“是木英的父亲。”
叶之翰和苏纯对看一眼,叶之翰上前搂着她离开:“没事的,她的父亲而已。她没事的。”
夏冰任由他揽着她走,一边落着泪一边喃喃道:“全村的人,几乎全村的人,都在这里。为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事的,没事的。”
叶之翰在她耳边低喃,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点了她的睡穴。
夏冰毫无防备地闭上了眼,眨落最后一滴泪。
叶之翰把她横抱着,看着她的眸中尽是疼惜。
苏纯轻叹一声,牵着叶之翰的马走过来,示意他上马,对他伸出双手:“让我先抱着吧。”
叶之翰摇摇头,单手翻身上马,然后给夏冰调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率先驱马离开。
看着他对夏冰的疼惜,苏纯心里很不是滋味,暗自疑惑着,他们的感情,是不是不太像兄妹该有的?或者说,超出了兄妹该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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