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罂粟之香
傍晚的阳光照得她有些慵慵懒懒的,侧倚在软榻之上倦倦的闭上眼。阳光渐斜,她感觉微微有些冷,扯了扯身边的狐裘盖上。
那日之后她不顾舒词挽留坚持要回坠梦楼,她冰冷的眼睛与脸上的红痕令舒词心头梗梗的痛!他几乎将所有的好东西都拿到这里来了,可约终于舒了脸,哭笑不得的说:哪里用得了那么多,倒像是在搬家。想到家她心不由得便是一阵惆怅。
家啊?什么时候她能有个家?
喧闹的后院一下便静了下来,她微微睁开眼,看向窗外。一个青衣雅正的男子进门来,虽青衣朴素,却难掩一身贵气清华,斯文雅韵。
他来了!惆怅被喜悦替代。
他瘦了!脑里不由自主的浮起这一句话。突然又想起那……一夜之情,他清瘦健硕的身子,幸有夕阳映在她脸上,一层红晕遮住羞涩。她银牙微咬,暗恼自己。
舒词推开而入,最后的夕阳洒在她如雪的脸上,染上一片酡红,她侧倚在软榻上,豆蔻的手指支着下颌,唇齿微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舒词方才有些不愉的脸似也传染上了晚霞,愣在门前看着笑靥如花的女子,可约饶有兴致地看着一脸怔忡的他。
夕阳下更觉容貌俊秀非常,剑眉星目,温润如玉,难得的是为人谦和,忠厚良正,完全没有一般富家子弟的骄奢顽侉之气。
她那是笑非笑的表情一时间只觉得与他隔了好远好远,不是任他倚在脖颈处闻香的可约了。他一时竟有些进退不是,可约忍不住叹息。舒词啊舒词,天下若没君子,你当是第一个君子。天下若有君子,你当是君子中的君子。然对一个青楼女子如此彬彬有礼,倒是礼仪,还是迂腐?
“舒公子为何过门不入?”舒公子,果然她不再将自己当朋友。
心有些惆怅,但舒词毕竟是舒词,从容坐于她榻旁,手指有一下无一下的弹着膝间衣摆,一派闲适。
他不说话可约也不搭腔,他知道她还为那日安阳掌掴生气,虽然当时她的眼神没有表情,但他知道她怒极了!她的自尊不允许别人庇护她。
这样的静默有些尴尬,可约闭上眼睛睡她的觉,却突然一只温凉的手捉住了她的下颌,她微微侧脸便看到舒词靠近的脸,“红肿还没有消。”他温吞的气息徐滑的喷在她脸上,这样暧昧的情形可约不自在地侧了侧身子,而他眼神却是一派从容坦然,倒似她自作多情了般,垂目不语。
舒词拿出一个精巧的竹筒,打开一股暗香萦鼻,莹绿的药膏清透碧滑,说不出的好看,他指沾了些轻轻的涂在她脸上,“这药膏消肿化血,效果很好,对你身上的那些红痕也很有用处,够不到的地方交待杏儿一下,早晚涂一次,很快便会好起来了。”
我身上哪些地方有伤痕他怎么知道?可约有些尴尬的想。
“这几日可有按时吃药?身体感觉怎么样了?”他一边涂抹着一边闲闲的问。
可约努了一下嘴,“总想睡觉。”这些日子不知为何觉总是睡不够一般。
舒词忍不住莞尔,“是吗?没吃药吧。”就知道她平日里虽理智聪慧,可有时却如小孩子般任性娇宠。可约便不说话。
“有阳光照着在这里睡觉却也舒适,但早晚天冷要记得加衣服,小心着了寒了。”涂完脸上的又拿起她的手,有些冰冷,他握着她的手暖了暖,“怎么你的手从来都是冰冷的?”记得那日清晨握着她的手也是冰冷的,感觉到温暖便开始涂药,息心、认真又坦然的样子突然让可约有种老夫老妻的感觉,脸上由得便是一红。
涂完药他起身拿来起皮大衣盖在她身上,拿来自己送她的手炉,加上炭火,送到她面前。“拿着暖暖手。”可约将紫金炉抱在怀中,温度适中。
不知是不是紫金炉的缘故,她委屈的心里竟突然有些暖丝丝的感觉。“你这次却是为何而来?”上次是为了徐江,这次又是为了谁?
舒词清俊的脸一时有些泛红。他来只是想这样静静地看着她随心的说着话,闻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他空落落的心便觉得充实了,似乎越来越多的想和她在一起。可明白这些之后见她便不如以前那么自在了,期待又有些脸红紧张,这真不像以往的他,可是这种感觉又如此的新鲜奇妙!
瞧他那窘样,可约几乎忍不住嗤笑出声,突然有些想调侃调侃他,“你是要想找那位姑娘不好意思?要不我让杏儿替你说去,是不是喜欢花魁娘子?”
舒词摇了摇头,“我与她素昧平生找她做甚?”不过真是想找姑娘却不好意思。
“那是喜欢春柳?夏荷?秋霜?冬雪?”她从没有如此小孩子般恶过剧过,而想到调戏的是有君子之称的舒词心里忍不住般兴奋。
“不是。”舒词眉头纠结,手指叩着榻沿故作镇定。
“那你是喜欢雪梅?湘兰?紫竹?隐菊?”有没有这些人她也并不知道,只是那样子让她忍不住想打趣一下。
“不是!不是!”怎么一下子扯到这个话题了,舒词尴尬。
“那坠梦楼里还有谁?”可约侧眉细思,认真的神情让她逼人的气质加了一分清纯的可爱,她是个善变又有骨气的女子。也因为这善变深深的吸引着他的目光。
“只有我了!那你是喜欢我?你是喜欢我?”眼里又是咄咄逼人的色彩。舒词正在偷偷地看她,猛地被她一眼看来顿时有些无所遁形的感觉,心中一时激动竟然不顾平日斯文风范大声的说,“是的!是的!我是喜欢你!怎么样!怎么样!”脸绯红如霞!
说完之后便懊恼,他一世英名都毁完了!可这几日,朝也想她,暮也念她,食不香,睡不稳,每每梦回是她那俏生生的手,红樱樱的唇,灵动动的眸,以及那幽幽的香气,他终于知道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便算再挨她一刀他也愿意!
隐藏的底气再次涌上来,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而这下却是可约先避开了他的眸!他的眼睛似乎在告诉她,我爱上你了!也请你爱上我!
那个早上他没有躲开她那一刀之时,她便知道他爱上了自己!只是或许他自己都不清楚,及至在他家里那样亲密的相处她更确信了自己终于抓住了这片浮云的心,可她也知道他是个后知觉的人,所以慢慢地等,而此刻她突然想证明这个想法,想要亲口听到他说爱上自己!可是他终于说出来之时,她却第一次感觉到了害羞!
“你再乱说小心我扇你耳光,到时你可别还手。”她小声道,竟带着不自知的娇羞妩媚。舒词一下便看呆了,许久终于回过神来,收拾利落表情,笑笑地道:“我怎会还手,只会伸出另一半脸让你打。”
可约抬眸,对上他的目光,一时间竟有些沉溺在他那数不尽的柔情蜜意的眼中,想逃舒词却扶住她的脖颈,拇指轻轻的在她脉络上滑动,用力一勾将她揽入怀中,咬着她的耳垂温柔呢喃,“让我好好闻闻你。”几日没有闻了好想念她的味道。
俯身在她脖颈间细细的嗅着她身上的幽香,若有若无的吻落在她白皙柔软的颈侧耳后,可约只觉浑身酥软瘫倒在软榻之上。
到底这香气迷的是他,还是她?
“我想吻你,可以吗?”记忆中的甜美柔滑他如此渴盼。可约挡住他逡巡而来的唇,“不,我受了寒,会传给你的。”
舒词停止了,眼睛直看入她眸底,可约以为他会离开她时,他轻轻拿开她的手,吻上他渴慕已久的红唇。
可约一愕,却不由自已的沉沦在他温柔的亲吻中,揽着他的脖颈回应着他。他的吻轻如落絮,零零碎碎落在唇角。他本不懂吻,只是无端的想要亲近她,再近一步亲近她,可当舌探入她口中时,心底最深处一股悲伤罪恶的情感也被撩起,他的吻越来越激烈,几乎想要将她吞入腹中!
他知道她昨晚见诗垠了,诗垠是那么爱她,爱得那么绝望深沉,宁可自毁也要抓住她!他从心里佩服并感动着。
她为他梳发他看到了,他们那么长久的拥抱以及最后无法压抑的痛哭他都看到了。绣楼女儿回眸羞,寸寸缕缕绕柔肠。她如今对诗垠依然是柔肠百转,他们之间的隔阂不过是一张纸,而这张纸随时都可以捅破,他们随时可能破镜重圆!
君子成人之美,他虽名为君子,却做着趁虚而入,夺人所爱的勾当!他鄙视自己,每次看到她,都被一种深深的罪恶感包围,可越是如此,越是那么强烈的想要见到她!
如果说那一夜他错了,那现在便是大错特错,无论他怎样强迫自己不见她,却强不过想念她的心思!
他清楚的知道她并不爱他,她或许只是为了报复诗垠的背叛,可却还是忍不住要亲她、吻她!他卑鄙,他小人!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不堪!
门忽然敲响了,未得允许便有一人推门而入,舒词不悦的皱眉却是楚赋,他手端着药似乎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对舒词道:“稀客啊。”以主人的口吻招呼自然是强调这里是他的地方,可约住进他的地方,他们的关系自然不一般。
舒词自然明白,点了点头。楚赋自顾坐在可约床前,语气极尽温柔的道:“来喝药。我这回专门请了人来教我,绝不会有毒的,你若介意我给你试药。”
可约看向舒词,发现舒词也如是看着她,移目淡笑的对楚赋道:“我怕烫,等凉些再喝吧。劳烦你了。”
楚赋并没有将药放下,坐在床边用勺子搅着药,时不时吹吹使药快些冷却,那样体贴入微仿佛床上躺着的是他的爱妻,“说什么客气话。等你好了我还想再和你好好的喝一次酒呢!”
“再喝?那可不是七个问题那么简单了?”经过昨晚她与楚赋不再针锋相对,可也没有好到要他暧昧不清的喂自己药,但舒词在此她倒要看看在兄弟与她之间他要如何抉择。
楚赋闻言笑得暧昧,“你想什么赌注都可以,包括我。怎么样?”药已不烫了,楚赋舀了一勺送到可约唇边,温柔的道:“张口。”
可约看向舒词,眼里带着淡淡考究的笑。舒词上前一步,“这样喂她是不肯喝的。”未及楚赋反应过来,拿过他手中的药一仰而尽,手指叩住可约下颌抬起,弯腰吻上她愕然微张的唇,舌尖叩开贝齿将药渡入她口中。
两人唇齿缠绵,楚赋脸色青白,手中瓷勺柄已被捏碎,他吹散掌中细瓷粉末,尔雅一笑,“原来苏儿喜欢这样喂药,我倒是知道了,下次也不用千哄万哄了,直接用口渡便好。”
舒词一向端谨守礼,竟然会当着他的面去亲吻苏可约,是摆明了要与他争个高下了!从小到大他都喜欢与舒词争东西,舒词总是好脾气的让着他,这次他要让舒词明白,既使不让,他也要争回苏可约!
舒词脸却先红了起来,他也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只因楚赋亲密的动作和她考究的眼神令他一时激楚,才会做出如此唐突大胆之事,此时回想起来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事。
而可约看他的眼神渐渐迷茫温柔了起来,那样辽远散漫,仿佛回到了回忆的某处!
回忆?舒词心里一紧,已见她眼神由温柔转向孤楚,然后是同归于尽的凄绝!
这眼神……这眼神……
“你们出去!”可约似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一掀被子蒙头而卧,楚赋幸灾乐祸的看一眼舒词,率先出门去,舒词看了看床上,那一眼样竟无限凄伤,随后而去。
而被子里可约的泪早已沾湿了她的枕畔。曾经也有个人这么喂自己药,那样甜蜜之下却是巨大的阴谋!心头如有熊熊大火在燃烧,骨子却似结成冰一般,身子一时肿胀一时抽紧,她只觉自己一时被抛向云端,一时又被压在万仞高山之下……
“杏儿……杏儿……”她渐渐呼吸微弱,杏儿见势不妙急切进来,“姐姐怎么了?”
“……药!”杏儿倒了一粒药给她,见她服下渐渐舒缓了过来,疑问道:“姑娘病怎么会这时候发作?”按时间算也应该是过几日才对!
“你去将楚赋那药方拿来我瞧瞧。”杏儿退下,进来时可约已换了一身薄衫,轻裘缓带,不鞋而屐,慨然飘逸,她心向往之,想到代价又不由得胆寒。
可约看了看药方,脸色转寒,只听她苍冷的声音说道:“羌活,用于风寒表症,与苍术、细辛、防风等同用。羌活!”
“姑娘怎么了?”杏儿觉出她神情有异,疑问。
“你记住,以后但凡有羌活绝不可让我服用!另,查一下这药方是谁开,给我彻头彻尾的查!”杏儿从未见可约神情如此严肃过,明白此时事关重大,不敢怠慢。
可约广袖一舞,也不走正门,翻窗便跳了出去,杏儿何曾见她如此过,愣了愣,想到来时冷行令她时刻观察她的行为,想必所说药发之时便是这等跳脱飘逸。
舒词离开坠梦楼后并没离去,一个人于酒楼独酌,忽听楼下有人高歌,其意奔豪,不由凭窗而观。此时已是隆冬,天气寒冷,却有一人薄衣轻衫行走于市,披发高歌,舞衣扬袂,当街沽酒,好不洒脱!
“……叹江湖如我……落拓身影,不鞋而屐,赊酒喝……”他手里正拎着一坛西凤酒,尚未拍下泥封。
他行走江湖一向仰慕游侠风慨,见他只觉心潮澎湃,连来为儿女情长纠结的心似茅塞顿开,听他又唱道:“慕嵇康,魏晋之跳脱……卧檐换盏、风过脊梁、对月说……惜当年猿鹤……鸥游海宇、清风明月、入怀抱……”
好!好个清风明月入怀抱!
他心下赞赏,骨子里的那份潇洒也被这歌词激起,纵身一跃便跳下楼来,“兄台好歌!”
他醉步上前一掌拍在他肩头,“且随我一起唱!”舒词本不喜人靠近,正待要闪过那一拍,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笑味,定眼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跳脱的男子竟是可约!
只见她一身素白儒服又宽又大,显然不是她自己的,这么大的衣袍她竟带子也未束齐全,风一吹,飘飘欲举,当真唯美如仙!
一头长发直垂至腰际,蓬蓬的掩住半张脸来,谁还认得她是男是女?
可约显然认出了舒词,大笑着拍拍他的肩头,兄弟似的揽着他的肩头,“舒兄是你啊,走走!一起去喝酒!”
“可约。”他疑惑,那个自持从容的女子为何忽然变得如此洒脱不拘,甚至还有些放浪形骸了?
那曾想她脚下不稳,一下便踩在他脚趾上,她如今穿得是木屐,又尖又硬,痛得他几乎没叫出声来。可约亦觉脚下有异,低头查看,不约而同的动作使令两人额头重重的撞在一起。
两人本离得近,这样一撞几乎脸贴着脸,她衣襟鬓间幽香细细,如能蚀骨,舒词心神不由便是一荡,却忽然想到白日喂她药时那孤楚绝望的眼神,那分明是她看诗垠时才有的眼神!
他忽然明白,他在她眼中,竟只是诗垠的影子!
周遭已哄然起笑,可约看了他一眼,又是尴尬又是好笑,舒词心却凉凉地,忽听她道:“奔走可乎?”拉着他的手便狂奔而去!
舒词先是一愣,却猛然被这一拉引起了心里的孤愤怨怼,拨足便跑。他本是轻功行家,这一跑衣袂当风,猎猎作响。
可约从没有跑得如此快过,只觉得衣服都要破体而出,那一跑,跑出了生命的愤懑无力,跑出了世俗的纠结耽缅,跑出了情感的无奈痛撕,那一跑,似乎莽莽红尘真的就臣服于自己的脚下,任我践踏,任我蹂躏出一血腥腻!
只听他们且跑且歌,“慕嵇康,魏晋之跳脱……卧檐换盏、风过脊梁、对月说……惜当年猿鹤……鸥游海宇、清风明月、入怀抱……谁又知福祸……天地寥廓、阐尽释道、说不破……而今老我几何?……”
他们沿着尘瀛的巷陌从东市跑到西市,终于到西市的沉缅河。
这沉缅河果真便真是沉缅河,只是此刻他们不知道谁要沉缅,又该如何去沉缅。而这样的夜色里,似乎也并非沉缅,而是一种沉沦!
可约拾枯叶而煮酒,二人围火膝地而坐,酒香渐渐散出,二人也不说话,一人一口的饮起来,西凤酒入口绵醇,后劲却十足,可约长身而起,眸中已是一片烟云水汽,笑得妩媚不拘,“舒词,你还未看过我舞剑吧?”
“仰慕久矣。”她神情妩媚旖旎令舒词言语不由得便疏远起来,这一出声才惊觉,一向只有面对危险的人物时自己才会不自由的表现出疏离防备,如今的可约真是一个危险的人物!
见她衣袖一挥,如云影飘逸,“剑来剑来!”
舒词不由得便将惘然剑扔了过去,便见她纵剑而舞,一招一式说不出的唯美孤肆,可舒词却清楚的看见她那神情既清醒又麻木,既忧愤又冷漠。她不鞋而屐、轻裘缓带、放浪形骸,在放浪不羁的背后,却又有着很清醒的痛楚。
这样的苏可约,不是他所认识的苏可约,却又着着实实是他认识的苏可约,而且更真实的存在着!
她且歌且舞,那宽大的衣袍随风飘舞几乎裹不住她娇小的身躯突飞而去,而她浑然不在意,却忽然纵身一跳,便跳在沉湎河里!
舒词一惊随后跳下,平静的河面在二人一跳之下惊醒,万千沉睡的薄冰在睁开眸开始细碎的言语。
只见她敞开身子让冰冷的水在四肢间流淌,似乎要带走这一场羁绊,这一场荒诞!
舒词的心忽然也为这一场荒诞沉寂了下来。
今夜,万千灯火,一片喧哗之后,他们欢肆的躺在沉缅河里,让这雪粒星光将昔日顽疾放大成这燎原之势,再让冷水碎冰将所有的过往沉疴凝固冰封!
水很冷,她却第一次在这冰冷刺骨中寻得了一份舒徐闲适。
难得一刻的宁定闲适,可约忽而笑起来,这笑仿佛是夕帘暮卷,而她坐在荒草小院的角落处,用一只破炉煎着草药,漫叹“草药新煎枣未甜”时那种苦却不自苦的闲词淡意。
“冷吧?冷到浑身都在打激灵是么?”她笑笑的看着舒词,“不安分的人生需要的便是这一种激灵,这样的冷暖里是每个人血性里的不聊生,对吗?”
是很冷,可是在这样冷下他们却没有打颤,因着她眼里的笑意,因着那一份闲适。他一向自许清疏,却第一次发现她这样红尘滚动的激越里,也还有着那么一份孤意舒徐。
“此刻之前,我都在想有朝一日能伴一人,一剑江湖,浮云虚影寄此生,高踏于万丈红尘之上,掷一地人间烟火,旁观世事。”那个人是诗垠吧!舒词想。那是她整个少女时期的梦,所以才在一眼见到诗垠之时心寄钦许,仿佛看到自己意态舒徐,恣意洒脱。
“可所有的苦求漫盼都如春梦了然无痕。”她被所期待相伴的人无情伤害,她来就是要借着这雪粒星光,冷水碎冰将爱过的,错过的冰封?
“而现在我不想了,终究逃不过。”这一场权利争斗她知道了,无论再如何潇洒,掩盖不尽他们身上的钟鼎之气。他们都出自于钟鸣鼎食之家了,就注定了无法逃脱!
诗垠逃不脱,楚赋逃不脱,便是浮云般的舒词也一样逃不脱!
她仰头看广袤苍穹,“天地如此辽远,而我们所能拥有的,却仅此一隅!”这是生于官宦之家的悲哀,一条黄金的锁链锁在他们身上。
却听她忽然慨然一叹,“那么竟然逃不脱,便只能以万丈红尘裹身,舞一场人间烟火的华灿!”
楚赋那药果然有效,竟使沉湎河里浸泡,可约风寒也好了,这些天舒词没有来看她,可约倒落个清闲,虽说早知道舒词的心意,可是他如此直白表达出来可约反倒不知如何面对,想必舒词也如是感觉。楚赋倒是常来,只是绝口不提那日之事。可约对他的态度虽不像以前那么恶劣,依然是不冷不热,楚赋也不在意,围着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妒杀尘瀛的美女们。
可知那次与可约抢粥之后他似乎抢出成就感来了,每天必来。可约似已默许了他如此,私下里令杏儿换了个稍大些的碗,每次盛了一碗之后,随楚赋端锅抱盆无动于衷。
许是吃人家嘴短,不好意思,楚赋每次来都会带许多补药,千年的人参,何首乌……可约也不推辞,照单全收。当然,吃时候还是一人一半的。这样大补之下身子自然好多了,面色也红润起来。
这日楚赋又带了两支人参交于杏儿熬了,到可约房里说话,她正在绣花,楚赋啰嗦道:“病才好些又做这些劳神的活,等好些了随你做个够。”
可约绣完最后一针,打了个结,俯身贝齿咬断丝线,抬眸道:“缠绵病榻一年多,也只有这几天正经起得了身,想这一年真是碌碌而过。”
她只一句缠绵病榻,楚赋却知道这一年来她是九死一生。吃得药只怕比饭都多些,她能活过来毅力是何等坚强!
“这样更该多休息,一鼓作气将身子养好。”她绣得是一剪白梅,盘曲一剪枝杆上落着些些白雪,疏疏几朵梅花隐隐透着浅蓝,美丽不可方物。
“能起身我已满足。”养好这辈子怕都没那个可能了。收好锦卷问道:“你家是开药铺的么?哪有这么多药?”
楚赋得意的摇着折扇,笑得邪魅,“只要苏儿需要,天上地下我都为你弄得来。”
可约好整以暇的道:“我记住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就找你。”
这样信任楚赋心头一悦,浪子习性便出来了,“最近气色好多了,前些日子还苍白的如风中的梨花,如今红润似桃花。”手摇纸扇风流倜侃,“梨白逊卿三份艳,桃红输伊一缕清。”忽然凑近,目光灼灼魅惑的看入她眼中,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挑逗,“莺歌燕舞无心看,夜夜空枕念娉婷。”
换作别的女子只怕早就被他这一段艳词一个眼神倾倒。可约一放杯盏,冷屑道:“媚术对我没用。”夜夜空枕么?那吃石钟乳做何?
楚赋脸色一寒,“啪”的一声合住扇子,“我堂堂楚二公子会使用媚术这等下作手段!”可约一愕,他方才那个眼神没使用媚术?
楚赋见她神色忽又是一笑,暧昧的凑近,“媚术?你是说刚才竟被我媚惑了么?”
可约笑得倾城倾国,“是的,那个眼神足以媚惑我,如果不是长在你的脸上。”
楚赋倏然起身,“我的脸就让你这么讨厌!”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容貌,在她面前似乎成了瑕疵!
可约一扫轻佻正色道:“因为你长得太美!我想没有一个女人会爱上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尤其是有点美貌的女人!”
原来是忌妒。楚赋潇洒的一挥手,一方巾帕从窗户飘落,接着楼下便传来一阵阵惊叫声,抢夺声,他炫耀的回眸,“瞧,爱慕本公子的女人如过江之鲤。”
“那你问她们爱你什么?你的钱?你的权?你的脸?还是你的人?”楚赋秀眉一蹙,这一表情更衬得他风姿万般。
“倘若有一日,你不是楚赋了,没有得天独厚的权利,没有富可敌国的钱财,没有倾城倾国的容貌,还有多少人爱你?”
楚赋默然,他怎么会不知道那些人喜欢的并不是他本身。可约没有放过他的意思,靠近他逼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咄咄逼人,“假如你是一个乞丐,一个穷酸,还有多少人喜欢你?以你这样刻薄卑鄙,无耻滥情的人,有几个人会喜欢你?”
还从没人如此鄙视过他,楚赋不恼是假,“你倒清楚的很,那么诗垠喜欢你什么?当日你爹权倾朝野你与他是何等的情投意合?现如今在坠梦楼也是艳名远播,只要说一声接客怕是要从朱雀道排到青龙道,只是能过几年光景?就算他真爱你,这爱也如水流,瞬息既逝!”
“你错了!”可约打断他的话,楚赋不屑扬眉。“他根本不爱我!”
楚赋一愣,却想,他若真不爱她又怎么会在那一夜在她房外站了一宿?他屹立在她的窗外,黑色的背影那样深沉绝望,仿佛一宿他便老了十多岁!
他不相信诗垠不爱她!却绝不会告诉她的!
“那么舒词呢?她爱你什么?”
可约一时有些迷茫,“爱情,说到底不过是一场迷恋。迷恋尽,便是情终时,最是靠不住。”
楚赋便沉默了,他知道自己如今对她深是迷恋,比以前那些女人还要迷恋的很一些。可有朝一日,他真的得到了她,她老了,他还会如此迷恋她吗?怕是不可能。他一向以浪子自居,喜新厌旧是惯常,或许真的不该招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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