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691年4月——1691年8月
和天花的搏斗在很多方面给我的家人留下了印记,而不仅仅是皮肤上的麻点。只有爸爸依然保持着活力,继续照料牲口,一连几天去周围的林子里打猎。在那些个早晨,他独自背着燧发枪,穿过田野,整个世界好像吸干了所有的颜色,只剩下白和黑,他看起来就像一棵高耸的榆树行走在雪地上。晚上回家时,他腰带上会挂一只野兔或一只狐狸。有些时候,他腰带上空空如也,我们便只能前胸咬后背地上床睡觉。
我不知道哈娜和我坐车回安多佛的那天我妈想了什么,迎接她的是我的冷脸和哈娜对这个刚忘掉的妈妈的抗拒。但是没有时间去细想,因为回到家的那些天,我忙着收拾屋子,把破旧布料、衣物放在醋或碱液里烧开,杀死潜藏在褶皱里、纽扣和扣子背后的毒。这场疾病消耗了我妈本来就不多的耐心,不管我做了多少擦、烧、扫的活,她在我身上发现的都是缺点。我那时还不知道,就像在木桶里发酵了太久的啤酒一样,压抑太久的悲痛会转化成愤怒。
我答应过姨妈要做一个乖乖听话的女儿,但在几天里,我妈和我之间就迸发了火星。我在家里寻找外婆的痕迹,但她的衣服和被褥都已经烧掉了,她放在壁炉旁的小床也被劈成几块用来点火。她给我留下了一条围巾,经过烧煮和擦洗之后,我把它围在肩膀上,就像一个拥抱。我为她的慈爱过早地离开而哭泣,在这样的时候,妈妈也可怜我,任我去哀悼外婆的过世。晚上睡觉时,我紧紧地抱着哈娜,想象这是玛格丽特的呵气吹着我的脖子,温暖又潮湿。这场病留下的腐臭味道依然充塞着整个屋子,让我心觉歉意的是,第一次见到我哥那残缺的身体时,居然感到了羞耻。每当看着爸爸只身逃进茫茫雪海中,我就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子,将染病的恐惧抛到身后。
五月刚开始是暴风雨,紧接着又是大热天。在那个月的第一天,我坐在我家房子的阴影里,一手拿着剥皮刀,另一只手驱赶在熊的尸体上盘旋的苍蝇,这头熊是我爸那天早些时候带回家的。他一枪打穿了熊的脖子,留下头还很完整。熊那双棕色混浊的眼睛还睁着,凝视的眼神似乎还在对我沉思,好像不愿意我们处理它似的。换成另一个猎人肯定会夸耀自己能在二十英尺远的地方打死一头有人两倍重的熊。一头被子弹打中的熊还能在数十下之内跑二十英尺远。在两下以内,击打它的脊柱可以敲碎它的脑壳。我爸是在把这头熊举到支架上准备放血时,向理查德讲这个故事的,好像他只不过捕了一双鹅。
爸爸和哥哥用了大半天时间才把车开到瀑布林,带回这头熊。我爸站在用来给熊肉炼油的大锅旁,给大锅添火。熊肉会变黑,变得刺鼻,但干得会比牛肉好,保存得比鸭肉久。我们刮掉皮上的毛,梳掉毛皮上的碎屑,就可以给妈妈做一床暖和的小冬被了。爸爸十分相信熊油的疗效,这些油将会用在各个方面,从给车轴上油到作为药膏敷在汤姆胸口。妈妈将会在熊油里加一点芥末,烧至起泡,然后抹在我哥的胸前,再覆之以绵羊油。脓包很快会结痂,但呼吸状况会有所改善。
我抬起头监视哈娜在附近的树荫里玩耍,看见汤姆和妈在锄园子里的地。他们会把玉米、豆子和南瓜种在同一块地上。玉米会长得像杆子一样高而且直。豆子会攀着玉米杆子向阳光处生长,南瓜则会长在下面的背阴处。汤姆看看我,笑了,但他的眼睛里有亚伯拉罕的儿子看着祭坛的神情,既充满了信任,又不知怎地知道做牺牲的刀一定会挥下来。他在这几个月里人长驼了,瘦得让人可怜,手腕的骨节奇怪地往外凸。如果没有丹尼牧师和约翰逊寡妇在我们门口放吃的,我们全家可能已经饿死了。
安德鲁慢慢地跟在后面,把一粒粒珍贵的种子撒在地里,手指有些发颤。他一边撒种子,一边用他尖细纤弱的嗓音哼着我妈之前在园子里哼了好多遍的歌。
一棵给松鼠,一棵给乌鸦,
一棵给毛虫,一棵来发芽。
他被天花摧残了三个月,从死亡线上走了回来。他的脸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向世界昭告他永远不会再得这种病。但他生病前就不怎么愿意动的脑瓜子,现在已经慢到了蜗牛爬行的速度,说话一个字接一个字,像一群鸟扑翅纷飞。他经常在一个词说到一半时就停下走开,留下听的人在那里不知所以。
我坐着看自己的手,上面因沾满了熊油而又亮又滑,想起和玛格丽特坐在一起缝东西时她手把手教我的情景。爸爸叫我停止收集熊毛,赶紧干完活。我挥走叮在熊肉上的苍蝇,往结实的肉上切了很深的一刀,取出另一块油脂。看着皮毛从血淋淋的肉上剥下来,我又一次想起印第安人对着安德鲁的床俯身下去的那个梦。那时,我非常确信地知道,是安德鲁把天花带到了安多佛。十三个人,外婆也在其中,都带着一身魔鬼的玫瑰色新娘花束去了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