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马萨诸塞,1690年12月
坐车从毕莱卡到邻近的安多佛不过九英里。但对我来说,可不仅仅是离开我惟一熟悉的家那么简单。它标志着我混沌的幼年时代的最终结束,清晰的童年彻底来临。那个十二月天里,我九岁,我们全家正往外婆家、我妈的出生地赶,准备和外婆一起生活。我们总共六个人,挤在一辆敞篷车里,妈妈,爸爸,两个哥哥,我,还有哈娜,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我们身上带着全部的家当。此外,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我们还带上了天花。
瘟疫席卷了中性县的各个区域,随着我们向东跨过布兰查德平原,疾病和死亡也尾随而至。一位邻居,毕莱卡的约翰?顿金,发病后在一个星期内死了,留下一个寡妇和七个孩子。是另一位邻居把这消息告诉我们的,这位邻居前脚出门,我妈后脚就开始收拾东西。我们想躲过这次天花。我爸还没忘记很多年前他被指责将天花带进毕莱卡的那段苦涩的日子。他总是说,因为他是威尔士人,是镇子上的外地人,即使在那里住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法逃脱这个指控。但瘟疫就像流浪狗一样跟在我们后面。第一个遭殃的是我哥哥安德鲁。他身上带着天花的种子,从他开始,天花波及到我们的新住处。
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冷到彻骨,我们的泪花和鼻涕像蕾丝带一样冻在脸上。每个人都穿上了全部衣服,我们紧紧地窝在一起取暖。木板草草地铺在车上,上面盖着麦秆,我和哥哥都拼命用麦秆裹住身子。驮马背着重物,因为不再年轻力壮,大口大口地吐着白气。马身上披着像熊毛一样的长毛外套,上面直楞楞地挂着一排冰柱。我大哥理查德没有和我们一起。他已经是个快十六岁的大人了,已提前被送过去,替我们准备房间,他还带着一头驮运包裹行李的公牛。
爸妈坐在最前面,和他们平常一样沉默不语。他们很少当着我们的面相互说话,只聊一些跟农活有关的话题。爸爸经常对妈妈言听计从,这点非常明显,就像他比她高那样明显。实际上他比每个人都高。他将近七英尺,对于我这样的小孩子来说,他的头仿佛位于云端,脸永远笼罩在云雾里。他跟我妈结婚时已经四十八岁了,因此我一直把他看作一个老人,虽然他依然身板挺直,脚底生风。托马斯?卡列尔,外边人们传言说,是年轻时从旧英格兰那边过来,为了躲一些麻烦。由于我爸从不说他结婚前的生活,事实上一个字儿都没提过,我对他来毕莱卡务农之前的历史一无所知。
对于他的过去,我只知道两件事情。第一件是他曾在旧英格兰内战时当过兵。他有件红外套,又老又旧,红色褪成了红褐色,是从伦敦带过来的。其中一只袖子裂了,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猛砍过,这是理查德告诉我的,从袖子里加了垫的衬里来看,爸爸一只胳膊受过伤是没错的。我要理查德多透露我一点爸爸是怎么打战、在哪里打战之类的事,我大哥便撅起嘴巴说:“啊,你只是个姑娘,你不懂我们男人的事。”我知道的另外一件事是,男人们怕他。经常在我爸爸背后,他们会彼此秘密地传递一个特殊的信号。一个大拇指划过脖子,好像是表示身首分离。要是这些动作被我爸瞧见了,他是不会理睬的。
妈妈结婚前叫玛莎?艾伦,她正坐在我爸旁边,手里抱着一岁大的哈娜。哈娜被胡乱地包了起来,松松地抱着,像一个包裹。我至今还记得看着我小妹妹时那种小孩子的残酷好奇心,就是想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翻出车外。我们几年前死过一个小妹妹,简,一向缺少亲密感情的我害怕这个妹妹也会死。婴儿的头一年是很脆弱的,很多家庭要到孩子过了十二个月,更有可能存活下来的时候才给他取名字。在很多人家,一个小孩死了,孩子的名字会传给下一个孩子。如果那个孩子也死了,名字就继续往下传。
我时常怀疑妈妈对我们大家都缺乏柔情,即使我们每个孩子都各不相同。理查德很像爸爸:高大,沉默,像波士顿湾里的岩石一样坚不可摧。安德鲁,我的二哥,是一个性情甜美的孩子,喜欢干活,但随着年龄的增大,智力发育迟缓,经常惹得我妈对他不耐烦。汤姆是老三,年龄与我最相近,也跟我最要好。他机灵又聪明,幽默感无处不在,就跟我一样,但他经常出现呼吸困难,因此在季节变化的时候,没有多少力气干活。我排行老四,别人说我顽固任性,因此不怎么讨人喜欢。我是带着怀疑接近这个世界的,因为我既不漂亮也不温顺,所以也不被宠爱。我经常挑战比我好的人,因此我们家那个有狭长裂口的勺子动不动就上我的身,那勺子我们这些孩子管它叫铁贝西。
我习惯不加掩饰地盯着别人看,尽管我知道这会让他们不舒服,特别是我妈。似乎我盯着她看把她最本质的部分给勾走了似的,这些她即便是对最亲近的人也是保留的。我们很少不在一起吃饭、睡觉或干活,因此大家希望在这方面我们能和平共处。她非常厌恶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甚至会故意揪住我,如果我在她朝我转过来之前没有移开视线,她就会用铁贝西刮我的背和大腿,直到手腕刮累了为止。她的手腕跟男人的一样有力,所以这得要一会儿。但是用这种方式,我目睹了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或者不愿意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