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月,薄薄秋霜竟也使夜色没有太过漆黑。秋风萧瑟拂过,微凉触感犹如细小针尖,星星点点刺着皮肤,密密地疼痛。桂花香气早已逝得没了踪迹,却仍令人贪婪地寻着那浓郁中的迷醉。
柳子夏斜靠锦榻,手中是那只红玉钥匙,赤焰。鲜红流光洒在他的脸上,说不出的万分鬼魅。
仍是记得当年吧,那句句温柔似水的决绝,声声透着刺骨的凉意。生生蜕化成微弱的伤痛,轻轻一牵便清晰地疼着。
记忆中那个女子一身淡蓝衣衫,玉簪长发,妩媚而风情。她媚笑着在少年耳边轻声道:“等你有了财富地位,我便跟了你。”声音蛊惑而残忍。
少年内心初来的悸动、情愫的吐露,破碎了一片一片。初尝情之滋味,原来是这般涩与苦。即便是这样,那暗涌的情潮早已漫过心脏渗入骨髓,由着它变成连自己都抵挡不住的心魔,于是少年毅然转身,踩着一地落桂,背影寂寥而坚决。
可以了吧,这样总可以了吧。
紧闭双眼,握紧手中红玉,玉上的棱角似要嵌进皮肉,微弱的钝锐得疼。
忽然觉得鼻中****,然后像是有什么灼热的液体流了出来,柳子夏伸手一抹,苦笑一下。
若有灯光,便可以看到,那纤长指间的一片鲜红???
蒙嫣到总号的第二日,念逢生,葛劭也到了。此二人皆为永来商号分号的主,也是与柳子夏最为亲近的下属,平时都以兄弟相称。此时,柳子夏,蒙嫣正与二人在柳府桑竹院内的凉亭中饮茶,霏儿,以及柳子夏的护卫,应看,也在其中。
这日阳光明媚,照得人周身都暖暖的,驱除了不少秋日的萧索。
“大哥这次让我们来,该是有什么事情吩咐吧。”念逢生一身青衫,倒也显得几分儒雅。
柳子夏从袖中拿出一张帖子,道:“采英会邀我赴会。”
念逢生听得一怔,道:“采英会?那不是只邀请世家子弟么?又是当朝二驸马做主。我们商号很少与官家沾染,这次怎么想到了我们。”
“会否……与赤焰有关?”蒙嫣望向柳子夏,道:“我在来之前,那个做玉器生意的朱岂贵曾找过我,想重金买下赤焰,被我拒绝了。找赤焰这件事本做的隐蔽,他倒是及早便知道我们得了这玉。”
柳子夏笑笑,道:“朱岂贵身后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主,他知道其实也不奇怪。找这赤焰本是私心,现在传了出去,看来定会有场风波。”他将帖子递给念逢生,道:“请帖上说此次集会除请了常客外,又邀了我们永来商号与冥幽宫。看来,这帖子倒是特别给我做的。”
这几人中葛劭年纪最小,性情也颇为爽朗率直,他道:“大哥,既然与我们没太大关系,不去就是,况且又不是什么非常的盟会,若是要去还糟蹋路费!”
蒙嫣戏谑道:“怪不得小劭你那分号那般富硕,原来竟是这样抠下来的。这往后我们可要好生学学,要不然可得穷成什么样子。”
葛劭笑嘻嘻地盯着蒙嫣,道:“嫣姐,你就知道数落我。还有啊,你可别笑,你一笑起来,这姿容还不把人的眼珠子给吸了去,那可就罪过喽。”
蒙嫣微微一笑,道:“我听闻某人追求红香儿被拒之门外,还为他可惜了一阵。现在倒是晓得了,原来竟是他那张不端正的嘴,被人家给嫌弃了。”
葛劭哈哈笑道:“红香儿哪敌嫣姐一分姿容半分才情。”又装作惋惜悲伤的表情,“可惜嫣姐与大哥那可是天造的一对璧人,我终是没得机会了。”
蒙嫣脸色一变。柳子夏本是微笑着看二人斗嘴,听了这话竟敛了笑,沉下脸,念逢生更是有意咳了一声。
柳子夏道:“劭弟,在自家人面前开这样的玩笑也就罢了,若是在外边,嫣儿的名声岂容你如此亵渎。我待你们如亲生兄弟姐妹,你休要再这样胡说。”
柳子夏待人温和有礼,很少这么严厉的说话,蒙嫣脸色更是白了几分。葛劭觉得心里憋屈,刚想反驳他并未开玩笑,就被身旁的念逢生拉住了衣角抢了话头,道:“大哥,何时出发?”
柳子夏已恢复往日神色,道:“再过两日。逢生,你与我同去。我去赴会的几日,商号的事情就劳烦嫣儿和劭弟了。”
葛劭撇撇嘴,道:“我就说大哥让我来肯定有烦人的事。”
蒙嫣却站起身,道:“柳大哥放心好了。蒙嫣身体有些不适,先下去休息了。”说完便带着霏儿离去。葛劭更是坐不住,嚷着说要去逗小梦琴玩,也走开了。
只剩下柳子夏与念逢生以及应看。
“大哥,嫣儿她……”
“我本是想让她也与我们同去的。可眼下还是让她静一下的好。”说着眼睛不知望向何处,“逢生,这几人里,我的事就只与你和应看说过。你是知道的,嫣儿???我终是给不了她什么的。”
念逢生苦笑一下,道:“我就知你肯定会去赴会,谁让那会也请了冥幽宫去。大哥,你能肯定她就会去么?”
“不去看看,又怎会知道她会不会去呢?”柳子夏声音幽幽的,满含希冀,却又透着丝丝苦涩。
念逢生笑着摇摇头,道:“这便是情劫吧。谅你神通广大智慧超群,也看不透敌不过。大哥,你可曾想过以后。”
“以后么……”柳子夏却是无言了。
以后会怎样呢?
又会有以后么?
是呵,这就是情劫,是内心早已遭遇的魔障,即便知道前方是数不尽的未可知,也如扑火飞蛾,想要探个究竟。不明白不理解,怎么就能忍心如此。
“已经快八年了,这些年我忍着从未去见她,只为了那个许诺。”
“可是大哥,如果,如果她食言了呢?”
“这,我怎么知道呢?会吗?会食言吗?”柳子夏苦苦笑着,他望向念逢生,道:“还未到那时候,一切都未可知。我想去赌赌。”
念逢生看到了他眼里的坚定,有些脆弱却没有一丝闪烁的坚定,突然觉得一阵心酸。眼前这个云淡风轻的男子,本该是寄身山水之间的气韵,却走了末商之道,辗转于铜腥之间。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那句刺痛心脏的许诺?为了初来悸动的不甘?还是为了,那已镌刻于心的一声,姐姐……
可是,如果,她真的食言了呢?
“姑娘,还是吃点东西吧,都一天水米未进了。”霏儿苦口婆心,可对象依旧无动于衷。
蒙嫣望着窗外黄昏,内心一片冰冷。其实明白的,那人心里不会装着自己。从前以为他只是凉薄性情,****与他只是其次。可那天秋雨里的笛声,那一声柔情缱绻的低喊,却又清晰地昭示着那人内心的牵扯与惦念。
可是,当一切都昭然若揭,如此明了的摆在面前,告诉她“我待你们如亲生兄弟姐妹”,告诉她结果的不可能,蒙嫣忽然觉得很疼,疼的刺骨分明。
“霏儿,我……竟然连心理准备都没有,他那么说,他忍心在他们面前那样说?”蒙嫣强忍着声音里的颤抖与哽咽,却再也说不下去。
望着这平时何等骄傲聪慧的姑娘,此时全然没了平时的姿态,霏儿一阵心疼,却又不知如何劝导。情之一事,两人之外便只是多余了。
“姑娘,想开些,东家……还是不明白吧。”
不明白什么呢,她的用心她的用情她的苦涩,还是,那迷醉了世人的爱恋情感。
柳子夏静静站在门外,终究没有迈出一步,静默如同塑了一世。
嫣儿,原谅我的坚决吧。
不能给也给不了。
其实都明白的,此时的坚决,总好过深陷不可自拔后的噬心锉骨。只是,这都明白的道理,局中人仍旧无法看透,只一心悲伤问着为什么怎么能,而宁愿陷在如同被罂粟迷醉侵蚀了的虚幻美丽的自欺里。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这,可又是谁的过错。
柳子夏踱步院中桂树下,秋风轻轻掀起衣带发梢,萧瑟犹如一幅水墨画,缺了少了那份真实的温度。那朵朵白色香气早已没了踪迹,凉薄秋意吸入肺腑,连指尖都僵了僵。
若相遇,会怎样呢?你说呢,姐姐?
把玩着手里的红玉,柳子夏微笑道:“应看,你说我会用上它么?”
“属下……不知。”应看脸上冷冷的,看不出什么表情。
“我倒是希望,永远也不要用上它……”他喃喃着,像是只说给自己听。
“东家,天晚了,早些歇息吧。”
柳子夏点点头,“你也回去休息吧。”
应看轻轻退出房,关上房门。在门外顿了顿,却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整夜都在做着那样一个梦。梦里两个身影,他们没了家人,他们的遇见,他们的相依相靠。她总是弄的满身伤痕,却依然对着他灿烂的笑着。她折下一支桂花递给他,染了他一身桂香。他轻轻甜甜地喊她“姐姐”,她欢笑着叫他“子夏”。
沉溺在那样的温柔温暖里,早已不愿醒来。
而这样的梦,自己不也一直在沉沦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