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哈哈大笑。
太傅不明他为何发笑,只得垂首而立,却闻皇帝低笑一声:“可惜是个女儿。”太傅未听清,只得答:“是。”却见皇帝立在窗下,晦暗光线打到他面上,若有所思的神情。
忙拱手:“老臣先行告退。”
皇帝才回过神来:“去吧。”
天色渐渐暗下来,敬事房内侍端了绿头牌,无声立在廊下,漆红雕花的盘内莹莹似一汪碧水安静流淌,曹德为皇帝披上锦袍,问:“奴才可还要知会柔妃娘娘候驾?”
皇帝顿了顿,道:“去姝璃宫。”
内侍前来通禀侯驾,姝璃宫皆是惊了,顾充媛盛装领姝璃宫院门迎接,圣撵在月华如水的夜色一路行来,宫灯如星,照亮了大半宫阙。
次日清晨,只闻殿门三长两短的敲门声,宫人请主子寝起常用的敲门方式,因着圣驾未走,上官漫与耀阳不敢太过随意,稍稍装扮了开门出殿。
曹德侯在阶下,笑道:“两位殿下,圣上让老奴来接您一起用早膳。”
能让皇帝身边红人亲自前来,两人受宠若惊,上官漫忙道:“哪里敢劳烦阿翁亲自前来,着个人知会一声便是。”
曹德笑的温厚:“殿下这般心疼老奴,老奴真是感激涕零,两位殿下可是圣上的心肝,老奴哪里放心的下,只好老胳膊老腿自己跑来了。”
听他说得有趣,耀阳吃吃笑起来,曹德一扬拂尘:“两位殿下请吧。”
进了正殿,皇帝一身家常衣裳坐在上首,顾充媛端坐在侧,皇帝青鬓美髯,映着顾充媛唇角的笑意,她才觉那是最美的,两人相敬如宾坐在一处,便如最寻常的夫妻一般。
上官漫几丝恍惚。
皇帝已经看见她们,朱门碧瓦里,双双一对姐妹花,皇帝心情愉悦:“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进来,都凉了。”
耀阳神色一刹黯然闪过,与上官漫一同进殿,内侍收拾了碗筷,四人同桌而食,自小到大,却是第一次。
席间,皇帝竟如慈父一般为她夹菜,她突生出几分不真实来,只如置身梦里,倒是耀阳,想来以往常与皇帝一起用膳,嚷嚷着要这要那,皇帝笑呵呵为她夹过。
“父皇不知道么,临观姐姐下棋可是很厉害呢!”耀阳亲昵挽了上官漫臂弯,十分得意,皇帝颇是好奇:“当真,改日咱们父女也斗一局。”耀阳嚷道:“不成不成,父皇欺负临观姐姐。”皇帝无奈笑看她,瞅了上官漫一眼,他沉吟:“朕让你四子。”
上官漫噙笑微微一扬脸:“父皇小看儿臣,儿臣不依。”
皇帝一讶,指着耀阳笑:“你看,你这丫头说朕欺负漫儿,朕让了,人家还不领情。”耀阳忙劝:“姐姐,你输了怎么办?”
上官漫轻轻一笑:“怕什么,那是输给自家父亲,不丢人。”
耀阳愣了一下,顾充媛闻言也是身子一僵,抬眸觑皇帝神色。皇帝怔了怔,旋即大笑:“确实不丢人。”
这才松了口气。
不想这日却来得这样快,皇帝与赫连瑜宫中对弈,一时兴起想起来,叫人来姝璃宫传她。
乾坤宫东暖阁静极,唯听落子声响,内侍悄声进殿:“禀圣上,临观殿下到了。”皇帝正夹着白子举棋不定,闻言笑起来:“快萱。”
语毕,便见一袅娜身影转过插屏,正要行礼,皇帝道:“都是自家人,那些虚礼就免了。”却闻皇帝身畔一女子柔声笑道:“殿下到这里来坐吧。”
上官漫抬眼,才见皇帝与赫连瑜坐在矮榻上正杀的兴起,那女子流彩暗花云锦宫装,梳堕马髻,轻轻倚在皇帝身侧,如蔷薇花低垂拂地的娇态,却是昔日有一面之缘的萱姑娘,现在的柔妃。
上官漫施长辈礼:“儿臣见过柔妃娘娘。”柔妃见她不过云雁细锦的翟衣,却纤腰如束,袅袅如一只月下白玉盏,望之失魂,不禁笑道:“宫里都传殿下生得好,今日一见,果名不虚传。”
柔妃正说着,突传来皇帝爽朗笑声:“子清,你可让朕钻了空子。”
赫连瑜嗓音低沉,亦是含笑,低低震在耳边:“微臣技艺不精,实在惭愧。”
皇帝转脸笑道:“来得好,漫儿一来,朕大捷矣。”
上官漫正要开口,只闻身侧一冷笑,循声去望,这才见昭阳立在赫连瑜一侧,似妒似怒看着她,转过脸来对皇帝娇声撒娇:“儿臣不依,父皇这话分明偏心。”皇帝哈哈笑道:“朕认罚,昭儿也来得好,不过可是在子清那边。”昭阳闻言顿时飞霞满面,望一眼赫连瑜,娇嗔道:“父皇!”
皇帝推身而起,招手道:“漫儿来,替朕下完这一局,挫一挫子清锐气。”
柔妃和昭阳闻言皆是讶异的看向上官漫,赫连瑜端坐矮榻之上,指尖不经意把玩掌中棋子,唇角噙笑,若有所思瞧着她。
她客气的颔首,微垂眸,赫连瑜眸色顿深。
柔妃笑道:“原来殿下也会下棋。”昭阳眼中并无笑意:“柔妃娘娘这话错了,会下和下的好可是另一回事。”
柔妃绵里藏针:“本宫浅薄,不知昭阳殿下也懂棋,殿下何不也来一局。”昭阳涨红了脸,自不愿在众人前出丑,狠狠瞪了柔妃一眼,道:“父皇不是让十二妹来么。”咄咄剜向上官漫,笑:“十二妹还不过来,别搅了父皇的好棋。”
她漠然欠身:“儿臣恭敬不如从命。”
皇帝笑容温和让开身来,只与柔妃在一侧坐了,隔岸观火。上官漫在棋案对面坐定,稍一抬眼便是四目相对,她勾头直观棋局,皇帝胸怀大壑,布局沉稳,见招拆招,赫连瑜棋路巧妙,下手斩钉截铁,不给敌人一丝退路。
皇帝到底年岁已大,不及赫连瑜的冷酷果敢,虽是稳扎稳打,但面对赫连瑜的强硬攻势,仍有措手不及之势,如此下去,只怕要输。
昭阳在一旁妙目横流,语气娇俏:“大人,你可要让让咱们十二妹。”
上官漫指尖捏子,落定,一把利剑直逼黑子后方,赫连瑜不急不缓,闲闲应对,竟似几分漫不经心,一方硝烟乍起,一方八面周旋,几步下来,被他连吃几子,柔妃在一旁担忧捂唇,昭阳并不懂棋,观柔妃神色,只是赫连瑜占了上风,虽是意外之中,到底还是得意。
若是强攻,只会让他玩弄于股掌,上官漫暗自一惊,静下心来应对,依旧求稳
赫连瑜见她改变战略,微微挑眉,上官漫专注棋局,自始至终都未瞧他。
柔妃颇担忧的过去观看,笑道:“八殿下给尚书大人打气,十二殿下这里该有一人才是,臣妾不才,便当了这人吧。”
皇帝语气调笑:“你在那里算是怎么会子事,等漫儿有了夫婿,那位置自是他的。”
赫连瑜落子的指不慎一错,堪堪落进白子设下的陷阱里。柔妃喜欢的素手轻拍,笑道:“看来臣妾这一招极是管用。”
皇帝无可奈何,气笑一声。上官漫抬眼瞧他,噙笑拾去棋子,葱白的指在沉暗色棋盘上分明如玉,指尖不经意滑过棋盘,轻微的一声响。他便那样瞧着她,目光溺宠。
“哎?”昭阳这才觉察,惊诧脱口:“落错了,重来!”弯身便要到上官漫手中去抢,她微微一撤身,避过昭阳拂过来的袖口,皇帝也笑:“观棋不语真君子,昭儿,错了就是错了,哪有悔棋的道理。”
昭阳扭身退在一旁。
赫连瑜笑意磊落,目光缓缓滑过她白皙如瓷的双颊,终落到她微垂的目上,低沉笑道:“失足在殿下那里,臣满盘皆输也是甘心。”
这话咂摸来意味深长,惹人遐思,上官漫只觉耳下发热,抬眼淡然瞥他,客套含笑:“可惜不管大人是何缘由,临观都不会手下留情。”
他深沉眸中明灭难测:“臣求之不得。”
因那一子失手,赫连瑜溃去大半江山,皇帝与柔妃弯唇含笑,唯有昭阳面色焦急愤愤,赫连瑜面上始终未露焦色,波澜不惊,终在最后一刻力挽狂澜,顷刻天翻地覆,上官漫与柔妃俱惊,皇帝神色大震,微微一扣指,下一刻面露赞许之色。
终赫连瑜以二子胜。
上官漫连忙提裙俯身下拜:“儿臣有辱使命,毁了父皇的好棋,请父皇责罚。”昭阳咯咯笑道:“谁让十二妹你自不量力。”
柔妃笑颜若花,栖身前去为他捏肩,在皇帝耳畔轻声软语:“臣妾以为,十二殿下更该赏。”
“哦?”皇帝坦然享受美人殷勤,饶有兴趣瞥一眼上官漫:“你说来听听。”
“自古男子为天,女子栖之,尚书大人棋艺除却官家无人匹敌,十二殿下以娇弱之躯,竟能只输二子,可不是要赏么。”
皇帝哈哈大笑,知会内务府:“将那云缎裁了,赏给临观帝姬做衣裳。”
凤栖宫中罕物数不胜数,自是不会计较这几块锦缎,柔妃顺水推舟送了人情,上官漫得赏,似是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