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退了内侍,暖阁里再无拘束,柔妃主动请缨,拉了上官漫亲自为皇帝煮茶,茶坊里热气氤氲,蒸的柔妃粉面浮红,她素手优雅注水,笑道:“说起煮茶,在我这里还有个故事,你要不要听?”上官漫难以插手,尊着规矩立在一侧,闻言笑道:“娘娘请说。”
柔妃笑道:“幼时与姐姐学茶,没到月圆母亲便来查我们学的如何,我技艺不及她,往往是被数落的那个,那日,姐姐竟忘了一环,母亲似也未看出来,我沾沾自喜,脆声说于母亲听,母亲却并不罚她,倒是训斥了我。”她轻轻抬眼:“你可知道为何?”
上官漫微微一怔,旋即微笑;“哪些事不该说不该做,儿臣省得。”
柔妃这才笑了:“殿下果真冰雪聪明。”暖阁内隐隐传来笑声,柔妃笑道:“我去瞧瞧。”只将茶具交给她,径自进暖阁去了,
一阵清风,吹得发乱袖扬,室内清柔的光晕,照的青玉瓷盏沿壁泛着幽冷星光,风里突袭来若有若无的薄荷香,她脊梁微僵,只觉一个高大影子已挡住背后光线,四下里浅影斑驳。
她蓦地抓紧了瓷盏,指尖滑过,发出泠泠声响,猛回身过去,只差撞入他怀中,踉跄下他伸臂托她手肘,那掌心依旧宽厚温暖,她心中彻寒如冬。
陡然一股怒意涌出来,他还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面上浅晕微生,她不易察觉挣开他掌心,立到三步之遥的距离,这才抬眸瞧他,那满腔冷怒只化作满眼无辜陌生,风吹拂广袖裙裾,携起她乌黑发丝,云鬓雾髻碎珠流苏簌簌,她扬脸弯起如月眼眸,干净的似是雨后绿竹,清润疏离:“多谢大人。”
全然一副萍水相逢的模样。
窗外迷蒙青光与室内热气冲到一处,竟在他周身生成一团蓝雾,弥漫眉心,深邃眼窝里眸光深蓝,亦看不出任何神情,他负手而立,袖中悄然握拳,
面色深沉,目光犀利,不放过她面上丝毫情绪,那熟悉嗓音低低如醇,似含着笑意:“殿下还是这样不小心。”
她黑白分明眸子里几分讶然,恬静如兰依风而立,眸子里星星点点的迟疑:“听大人语气……我们似是旧识?”
“旧识?”他笑容玩味,那笑意却似蜻蜓点水一闪而逝,笑意渐敛,神色沉下来。
她已淡笑着解释:“前日病了一场,似是忘了一些事情。”那些血淋淋的绝望恨恼一语带过,轻巧的似是笑谈花开。她又笑:“既是忘了,想来也是些不要紧的事情,便也懒得去想了。”
她每说一句,他面色便沉一分,似是春日里乌云滚滚,慢慢聚到一处,黑压压的堆积天边,直到电闪雷鸣。
骄傲如他,这样轻易被忘记,他怎能忍受得了呢。
她心里觉得畅快,冷冷的笑,那笑意蔓延心间,却成了苦涩,苦的眼眶发酸,唇角的笑意渐渐便僵,她依旧保持得体笑意欠身:“先行告退。”
转身,笑意凝在唇边,终渐渐消逝。
身子猛被拽回来,脊梁猛撞到门扇窄楞上,只觉“嗡”的一声,疼的发麻,腕上骨头似已被捏碎了,她疼的本能弓着背,只见光晕照见两人间狭窄的间隙,他的手掌箍住她锦绣绣成的袖口,似是繁花开在他上白皙手背,蔓延着青筋暴起,他深邃双目幽蓝似是发狂的兽,声音悲怆愤怒从森白齿间挤出来:“你胆敢!”
她脑中蓦然闪过雪中他吻下来的侧脸,雪花模糊了地平线,唯见他脸上轮廓,那样好看,心里有弦被一根根拉紧,慢慢的紧,仿佛下一刻弦断音迸,她却是害怕,似是撞上火焰的蛾,一点点频临死亡一点点失去呼吸。
“殿下……”
柔妃软甜的声音隔着转角转来,雕花廊里隐隐可见柔妃衣角,他手上一顿,她立即如蒙大赦,毫不犹豫挣出来,提裙就跑,背后寂静无声,她着了魔一般突驻足回眸,陆离逆光里他仍立在那里,光晕里细尘弥漫,只勾勒修长轮廓,竟觉寂寥。
碎影掩映他眉心,他一直望着她。
心里阵痛,狠狠转回头去。
回到暖阁却并不见他进殿,昭阳恼声询问他去处,她在一旁听见,才知府里有要紧事相寻,匆匆向皇帝请辞回府去了。
顿觉索然无趣,昭阳不一会回殿,她强自坐了一刻,亦寻了借口回去了。
“野孩子!”
蒙头打来一块硬物,正落颊上,真疼,耀阳偏过头去,正是一块盆栽里德鹅卵石,她双耳嗡嗡作响,似又听见几个小皇子小帝姬笑嘻嘻骂她:“野孩子!”
也不知颊上是否肿了,是否流血,她红了眼,拾起卵石狠狠砸过去,吼道:“你说谁是野孩子!”她声音尖脆,听起来似是疯了一般,几个小皇子帝姬怔了一下,只远远的朝她做鬼脸:“你就是野孩子,你母亲是偷人的贱人,你是野孩子……”
她眸子里尖锐的恨意,掳袖尖声追过去:“你胆敢再说一遍!”
几个小孩子吓得四散,她到底长得高,抓住跑得最慢的一个,骑上去便抓,发冠脱落,颊上被尖利指甲抓出血痕来,那皇子只吓得哇哇大叫,再无方才精神劲,终哭出来:“母亲……母亲……”剩下的皇子帝姬远远看着,谁也不敢上前。
一只皓白手腕斜刺里抓住她犹带血痕的手,耀阳竭斯底里回头:“滚——”
“耀阳!”一声厉喝,似叫她从阴世转阳。
却见上官漫沉静望着她,眸如寒潭,一点一点寒意渗出来,似是通过她纤细有力的指传到自己身上,一下便呆住了,下一刻委屈尽涌,“哇”一声扑到她怀中:“临观姐姐!”
“没事了。”
她抬手抚到她背上,轻轻拍打,只觉耀阳肩头在自己怀中簌簌抖如落叶,她眼里几丝恍惚,这样的耀阳,如同当年的自己,仿佛听到昔日辱骂盘旋耳边,各种硬物打过来,额上,颊上,肩上,这样疼,她却只有恨怒,死死咬牙追上去,抓住便打,也不记得是哪个皇子,被打掉几颗大牙,脸上血泪纵横向她求饶……她瞥一眼抽噎着从地上爬起来的小皇子,不过脸上抓破了,倒无大碍,那小皇子抹泪边跑边回头喊:“你等着,我去找父皇来教训你们!”
耀阳哭够了才知后怕,抹泪道:“临观姐姐怎么办,他去父皇那里告状去了。”
上官漫不禁笑出声来:“你还知道害怕……”目光凝到她颊上蓦然变寒,耀阳才觉得疼,抬手一拂,原是肿了,上官漫目光渐暖,定是极疼的,那疼一直渗到心里,她是知道的……蓦地握紧了她,声声铿锵:“耀阳,你要记着,终有一日这些疼,都要一一还下来。”
昭阳赐下的,她亦不会忘记。
过不到一刻,有内侍来传她们,顾充媛惶惶不安,握着两人手迟迟不肯松开,上官漫劝慰许久才让她们去了。
耀阳一直紧攥她手指不放,她侧头安慰,行至乾坤宫,正值夕阳西下,晚霞迤逦遮了半边天,一男子随内侍出殿,耀阳光晕难窥那人面容,余光里却见翠纹织锦羽缎华丽坠了满袍,凤羽随步伐颤动,流光似水璀璨生辉。
也只一瞬,只闻极浓香料味道袭面,目不斜视擦肩而过。
耀阳“扑哧”笑出声来:“那人是谁,穿的和花孔雀似地,嗳,姐姐他看我们好几眼……”她嗔笑:“你还有功夫去看旁人,可见也不是十分害怕。”耀阳闻言,恹恹又垂下头去。
皇帝却是在暖阁里召见,尚着明黄十二章纹的龙袍,面有不耐之色,皇后端笑陪坐在侧,下首谢贵妃与柔妃依次排开,再下首却是九嫔之首梁昭仪,她身畔一个面上带伤的小皇子,两人进殿,万目刺来,妒羡狠戾夹杂到一处,如芒在背,耀阳禁不住一缩身子。
上官漫不动声色携了耀阳见礼。
小皇子哇哭出声来,恶狠狠指责:“父皇,就是它抓伤了儿臣。”
皇帝凌厉一眼,小皇子蓦然噤声,皇帝目光缓缓滑过两人面上,终在耀阳高高肿起的左颊处顿住,皱眉:“怎么回事,耀儿?”
梁昭仪抢声开口:“官家,是十七殿下先抓了录儿。”
皇帝斜睨:“朕让你说了么?”惊得梁昭仪忙惴惴垂首。
耀阳既惊既怒又怕,一时化作满腔委屈:“还不是他先骂我……骂我……”大颗泪自颊上滚落下来,死死咬唇不语。
皇帝目光一沉:“他骂你什么?”
耀阳咬唇不语。梁昭仪忍不住又插嘴:“官家,录儿一向乖巧懂事,连个蚂蚁也不敢杀,怎会出口伤人……”皇帝不耐蹙眉,梁昭仪不甘退回身去,皇帝才漫声道:
“漫儿,你说。”
上官漫深深垂首:“儿臣不敢说。”
皇后闻言微蹙:“胡闹,你父皇在这里做主,你有什么不敢说。”
上官漫恭谨回道:“回母后,此话二十弟敢说,儿臣却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