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国的日记
子昊的祖屋在另一个城市。
明月第一次一个人坐火车。
感觉却完全不同上一次她一个人坐飞往英国的飞机时那样,那时,她顶着飞机里昏黄的灯光在看一本漫画书,看到她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有那么好看么?”
“不是好看,是好笑,很好笑,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她转过头看到坐在旁边位置上的男生温柔地微笑时,才发现刚才是他说的话。
“你好,我叫康子昊。”
她和子昊是在飞机上认识的。于是,明月就拉开背包的拉链借给了子昊一大堆的漫画书。
他连笑都是轻轻的,真的从来没有见过他开怀大笑的样子。
她以前以为火车是最吵耳的交通工具,但没想到它会如此安静,安静得不像在行驶,只有看到窗外倒退的风景才意识到自己也在动,看着窗外的阳光折射在空气里,明月手里握紧了昨晚记下的地址便条。
“小月。”
“阿姨,叔叔,我想先去拜祭子昊。”
没有树林,阳光斜照。
墓碑上刻着子昊的名字,上面有他的照片。
黑白照片里俊美的外表,笑容依旧温柔。
希望他的照片永远漂亮,不会泛黄。
明月上前放下一束白菊,其实她应该送子昊他最喜欢的花,只是夏天的尽头里没有春天的樱花。
今天站在子昊的墓前,明月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她听到阿姨在后面小声地哭,她想阿姨在想子昊了。
直到他们离开墓园,天空才起了风。
“小月,这是子昊的东西,我想应该给你。”
明月接过。
是一本日记。
“阿姨,叔叔,你们要去哪里?”
“下个星期我们会回英国。”
火车沿着路轨在大地上轰然而过。
明月坐在窗边翻开了日记的第一页。
她认出是子昊漂亮的钢笔字。
四月十七日,多云。
以前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但从今天起我要开始写了,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所剩下的时光也许不多了,既然不知道哪天会突然病发死亡,那就只好由我自己来为自己剩下的日子来计时了。
看上去好像很悲观,但不是这样的,即使知道自己有病,我仍然乐观地生活,为了身边的每一个人,尤甚我哥哥君昊,因为他也和我一样有这个难以根治的遗传病。
他们有两个孩子,本来可以很幸福的,可是有一天他们发现大儿子有心脏病,是一个隔代遗传的心脏病,听说他爷爷也是这么死的,而到了第二天他们又将小儿子送去医院做检查,发现连小儿子也一样有这种病,一夜之间两个噩耗,足以让夫妇二人心力交瘁。
从得知噩耗起,我从未见妈妈笑过,在她眼睛里看到的是永是抹不去的悲伤,而爸爸的眉头也从未舒展过。我知道哥哥内心也很难过,但他却经常鼓励我,他说乐观才能对病有好处。而且天气好的时候,哥哥就会带我出去玩。虽然哥哥只是大我两岁,来到谷林市生活也不是很久,但哥哥却知道许多地方,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每次哥哥都会在前一天的晚上拿出市区的地图来看。
前几天,哥哥带了我去一个叫落樱公园的地方,里面有许多许多漂亮的樱花树,在那里我看到一个如同樱花一样漂亮的女孩子。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念同一所学校,而且她就在我隔壁班,她成绩很好,长长的头发用两条蓝发带绑着,很可爱很好看。
那天,我远远地站在树下看她,她坐在另一棵樱花树下写字,我想要是她笑起来一定很漂亮,可我没看到她笑却看到她哭了,倔强地哭了,她难过地在小池塘里一张接一张地捡起被那几个女生撕破的日记本,我跑过去拉她上来后,哥哥就回来叫我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就在我新转来的学校的隔壁班。
……
七月五日,晴。
今日,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笑。
我终于见到她笑了,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她笑得很漂亮。
如果我是一个画家就好了,那么,我就可以将她的笑脸画下来。
只是我不会画画,但我会弹钢琴,只要看到她听了我的琴声后感到快乐,我就会永远为她弹奏下去。
……
十一月十五日。
初冬了,天气冷了许多。
和她一起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快乐得让我有时候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病人。
她说我的笑是轻柔的,可有时候却像一个孤独的王子,坐在开满莲花的水面上看着自己落寞的倒影。
可是,在遇见她之后我看到的不再是自己落寞的倒影,而是她如同四月樱花般绽放的笑脸。
我曾经问她,为什么是开满莲花的水面而不是飘满樱花的?
她答,因为我是夏天出生所以应该是开在盛夏里最漂亮的莲花。
夏天。
夏天。
夏天。
是不是我和哥哥不是夏天出生就不会有种病了呢?
……
四月四日,天阴。
听说,即使上帝关上了所有的门,但都会留下一扇窗。
可是,当哥哥离开的时候起,我相信它是一句谎言,从那一天起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上帝没有给我们一扇门,更没有打开窗户,连一个可以漏光的洞口都没有。
我是一个病人,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哥哥死了,我也不会例外。
在剩下的日子里,我只有,等死。
等死。
等死。
可我舍不得她,每次想起她,我的心就会好疼。
今天,我要走了,跟着爸爸妈妈到英国去治病,这个决定太突然了,让我来不及通知她。
如果我有未来的话,我就会开一个花场,种满樱花,然后将最早开的第一枝樱花摘下来送给她。
可是我说谎了,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未来。
……
十月十一日。
虽然来到伦敦已半年了,可我对这个城市还感到很陌生。
伦敦的天气总是变幻莫测。
我经常坐在窗前想以前的事,想谷林市的天空,想落樱公园的樱花,想她。
今日,一个来自谷林市的好朋友送给我一张漂亮的明信片,照片里是开满樱花的落樱公园,我就在那里第一次遇见她的。一下子,所有的回忆都回来了,看着看着我眼睛就酸涩起来了。
……
三月二十八日。
又到了樱花盛开的季节了。
我今天又收到了一封从谷林市一个叫陆优雨的女孩子寄给哥哥的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个女孩子平均一个月就寄一封。
终于,我替哥哥回了信,但在信中我又说了谎,因为我没有告诉她哥哥已经死了的事,可每写一个字我觉得很难过。
……
九月十九日,晴。
我本来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也许是天意吧,我又再见到她了,在明月给我寄来的照片里。
原来她和明月是同班同学,在银月学院念高中。
手术后的得到爸爸妈妈的允许,我可以回谷林市去,回去爸爸妈妈的母校,银月学院。
……
十二月二十五日。
究竟我回来是不是个错误?
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
我以为只要做了换心手术病就不会再发作,可是现在我的心脏却疼得越来越频密了,我由最初的早退,到现在有时候一请就是连续几天的假,甚至有时候是两个星期。
现在我越来越害怕了,由最初的鼓起勇气变得渐渐害怕了,由最初的欣喜变得只能偷偷地看她了,由最初的快乐变得只有悲伤和难过了。
四月的樱花开了一季又一季,五月的和风吹了一片又一片,可生于夏天的我只能永远停驻在冬天凛冽的寒风里,终究快乐离我远去,剩下的就只有悲伤和难过。
我的病如同诅咒。
如果湖边的那棵许愿树真的可以让许愿的人梦想成真的话,那么,我愿意用我剩下的生命来换取她的快乐。
只要她快乐,不要悲伤。
我们的对话真是少得可怜呀。
“那,我们也算是朋友了是吗?”
“我们当然是朋友。”
其实,我想对她说的是,我们不只是朋友,你可是我最重要的人,最喜欢的人。
好喜欢。
……
四月十五日。
在我人生里还剩下多少个四月呢?
我已不敢再想了。
从明天起我就要长期留院了,我想也许那里是我逗留的最后一个地方了。
即使在我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的舍不得。
“……你要回到英国去了是吗……”
“……不要回去英国好不好……因为……这里离英国真的好远……好远……不要到英国去好不好……”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对不对……”
“……会再见面的对不对……子昊……对不对……”
在学校的樱花树下,在天空游乐场的摩天轮上,在落樱公园里,我都没有出声。
我不是不回答,而是不能回答。
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
接下来的一篇,也是最后一篇,那些字体看上去有些歪斜了,看得出握笔的主人显得很吃力。
……
六月三十日。
我说过要给她寄明信片的,可是我没有做到,明信片只寄过一张,接下来连半张也没有寄出,从这里寄去英国再从英国寄回来真是有难度的。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她,我没有离开中国,我的主治医生刚从英国回来学术交流,而我也一直留在谷林市的医院里。
我现在看到天空的时间越来越小了,有时一睡就是一整天,有时醒来的时候是夜晚,有时即使白天醒过来又很快天黑了。
醒着的时候我就会想,要是我一闭上眼就不再醒来了会怎么样?是不是这样就死了,死了后会上天堂么?我想知道天堂里有没有邮箱,我想给她写信寄明信片,因为我还没有告诉她,我喜欢她。
接下来已是一张张空白的纸。
明月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当翻到最后一页时,她看见镶在笔记本封面末页里的一块薄薄的不规则的铁板,在铁板上刻着些看不清什么图形的纹理,旁边几行细小文字写着:哥哥康子昊转赠的“狼眼”。
“再见了,子昊。”
窗外的风掠过明月的脸,湿润的空气飘向远方的天空。
天色渐暗,几只飞鸟盘旋,然后散去。
火车轰然而过,长长的火车轨道伸去深蓝色的天幕。
记忆,无穷尽。
“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