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陪着你，慢慢走
盛夏，清晨的太阳便很毒辣，照得吊脚楼里明晃晃的一片。
李朝颜走进东方驿梨的房间。
东方驿梨缩在一个最阴暗的角落里，脸色苍白，虚弱不堪，非常痛苦的样子。
“你怎么了？”
他抬起头来，虚弱一笑，“你难道不知道，鬼是很怕太阳的吗？”
李朝颜皱起眉头，蹲在他身边，眼睛眨也不眨，东方驿梨任她注视，头抬也不抬。
李朝颜忽然起身，在房里找了一块厚厚的布料，走到窗边，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
她走过来时，东方驿梨眼睛发亮地看着她，“你肯相信我是鬼？”
“我相信。”她淡淡地道。
“真的？”
“真的。”
“为什么你肯相信我是鬼呢？”他高兴得眼睛好亮好亮，“我真的是鬼，我不是人，可是，除了你之外，没人肯相信！”
“我觉得鬼也好，人也好，只要在一起很愉快，人鬼没什么区别，我甚至巴不得自己有一个鬼朋友，鬼多厉害啊，除了不能晒太阳外，什么都办得到！”
“那是那是！”东方驿梨高兴得连连点头，忽然又沮丧起来，“不过，我这只鬼可能不厉害，因为我一练习鬼的那些本事，兰皇就立刻阻止！”
“哦？”
“为了证明我是鬼，我爬到很高很高的楼顶上准备跳下去，我告诉她，我没事的，我会飞，她坚决不信，还把我绑了起来，绑了很多天……我寻找一切机会证明我是鬼，我说我哪怕中了子弹也不会死的，我拿着手枪对着自己的心脏，还没证明，兰皇就哭了，她求我不要开枪，她相信我是鬼，我用不着开枪来证明，但是，把我的手枪夺走后，她又把我绑了起来，狠狠地打我的耳光，问我痛不痛，痛的话就证明我是人，我说，我不痛，一点都不痛……”
“那你到底痛不痛？”
“不痛。”
“真的不痛？”
“真的不痛！”
李朝颜想笑，又笑不出来。
东方驿梨看着天花板，喃喃地道：“鬼是不可以留在阳间太久的，我滞留阳间十年，只因我的心愿未了。”
“你有什么心愿？”
“我想见见荼蘼，可是，兰皇总不让我见他。”
“为什么不让你见他？”
“因为我们是孪生子。”
“为什么？”
“我当年问过兰皇，她说，按照东方家的规矩，双生子若牵涉到家族继承权时，只能留一个，弃一个，这对双生子永生不能再见面。”
“为什么被带走的是你？”
“兰皇说，东方家遵循长子继承制，我是哥哥，所以带我回家。”
“可是，你不是弟弟吗？我问过白苹，你的确是弟弟！”
“我妈妈当年难产，剖腹产才生下我们，如果自然生产的话，荼蘼才是弟弟。”
李朝颜出来见东方兰皇。
“他睡了？”
“他睡了。”
东方兰皇一声冷笑，“十年间，他总是白天缩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整天整天睡着，像一具尸体，我强行拉他到太阳底下，告诉他，你不是鬼，你不怕太阳的，他立刻就像快要被晒溶了一样奄奄一息，甚至元气大伤，久而久之，有些人便真的相信他是鬼了，真的怀疑起世上是否真有鬼了！”
李朝颜静静地道：“好强的心理暗示能力！”
东方兰皇目光闪了闪，“你不相信他是鬼？”
李朝颜淡淡地道：“我不知道世上有没有所谓的‘鬼’，至少我是不信的，对于他的情况，我只能用‘他有着超乎常人的想象力和心理暗示能力’来解释，有时候，谎话说多了，就连自己也会相信是真的，他拼命暗示自己是鬼，久而久之，也就相信自己是鬼了！”
“所以我不允许他强调自己是鬼，我用十年时间来对抗他给自己所设的谎言！”
“一定很辛苦吧。”
东方兰皇看了她一眼，“他有没有对你说，他滞留阳间十年，只因一桩心愿未了？”
“嗯，他想见见荼蘼。”
“你听得出言外之意吗？”
“言外之意？”
“你有没有想过，他见过荼蘼之后，会怎么样？”东方兰皇冷笑，“鬼魂一般在心愿了却后会怎么样？”
“滞留阳间太久的结局，往往是，魂飞魄散。”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谈着这些离奇的故事，李朝颜的眼神仍然很平静，“真实死亡，他会死的。”
“所以，我昨晚不让他们兄弟见面，至少，在东方荼蘼没有想好怎么救自己兄弟之前，他们绝对不能见面！”
“我做梦都想不到，驿梨竟然会疯了！”
“无论谁遭遇绑架与撕票那种事，疯了都是很正常的吧？”
“你肯定他只是因为绑架而疯了吗？兰皇对他怎么样？”
“你不放心你的异母姐姐，我理解，可我觉得，她是真心疼爱驿梨的，就算是有些亲姐姐也未必能做到她这个份上，她是个外恶内善的人，习惯于把自己表现得很坏，也不介意别人觉得她很坏。”
“……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嗯。”
他们走在郊外的小路上。
李朝颜摸摸头顶，嘟起嘴，“夏天的早晨就这点不好，热得太快了，以前上学的时间稍微紧一点，冲进教室时就满头大汗了，我特别讨厌流汗，上起课来心浮气躁！”
东方荼蘼摸摸她的脑袋，“但又舍不得早起一分钟！”
李朝颜哈哈大笑，指着他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实情了！”
“实情？”
“不是我舍不得早起一分钟，而是我就想踩点进教室！”
“为什么？”
“我想比你来得晚！”
“为什么？”
“我想一冲进教室里就可以看到你，可你每次都来得很晚，所以我只好最晚进教室了。”
“为什么想一冲进教室里就看到我？”
“当然因为我喜欢你！”李朝颜抚着眉毛笑道：“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的成绩都特别优秀，是优等生中的优等生，照理说，我应该很喜欢学校才对，这个地方让我有成就感有价值感，但是，我不喜欢学校，非常不喜欢，直到认识你之后，我变得每天好期待去学校，只有看到你，我的心情才会变得踏实安静……可以说，和你同窗那一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
李朝颜悠远地吐出一口气，感慨万千，“爱情的滋味，真是妙不可言，就算那个时候，你突然拉起我的手，说：朝颜，我们一起跳楼吧！我问，为什么？你哪怕什么原因都不说，只说一句：我想你陪着我跳！我绝对会跳的！”
“……”
“爱一个人的感觉，真的是不可思议，很多人都不相信爱情，但是，我相信，因为我经历过爱情！”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裙子，裙角在风里轻轻地飘，东方荼蘼定定地看着她，很久很久，他开口道：“那么，现在我若对你说，朝颜，我们一起跳楼吧，你会陪我跳吗？”
“不会！”
“……”
“现在的我，已经知道了生命的宝贵，所以，我不会让你轻易死去的，只要有救你的能力，我首先要做的，是竭尽全力地救你！”
夫妻俩很久没有说话，她站在他身边，衣裙在风里轻轻地飘，知了在旁边的树上叫，叫得特别响亮。
东方荼蘼渐渐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每次都来得很晚吗？”
“为什么？”
“因为我也想一走进教室就能看到你！”
“真的？”
“一走进教室就能看到你，仿佛你就在那里盼着我来，但是，你比我狠，很多次都是我在等你来，我的心情很不好，感觉你并不期待每天和我的见面，我就住学校附近，没有理由天天来得那么晚，如果来得那么晚，反而表示我心怀鬼胎欲盖弥彰！”
李朝颜开心地笑了起来，“其实，我直觉到，你是喜欢我的，所以我才敢吻你，不过，真的没想到你会打我！”
“呵呵。”
“你为什么要打我？”
“我以后告诉你，好吗？”
两人手牵着手，一前一后，悠悠走着，走完小路，来到了马路上，路旁有一根电线杆，很久没说话的李朝颜忽然笑道：“讲个笑话给你听吧。”
东方荼蘼回头，“什么笑话？”
她放开他的手，轻快地跳到他面前，倒退着走，“在一个偏僻的村庄里，一条羊肠小道上有一根笔直的电线杆，说也奇怪，常常有人在那里出事，不久前，一对年轻男女不小心骑车撞倒，当场毙命，一天晚上，一个五岁的孩子和他妈妈在回家路上经过那儿，孩子突然说：‘妈妈，电线杆上有两个人。’妈妈牵着他的手赶快离开，说：‘小孩子不要乱说！’但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一天，一个记者来采访这个孩子，让他带他去看发生车祸的地方，那个孩子大大方方地领他走到那，记者问：‘在哪？’孩子指指上面，记者抬头一看，电线杆上挂着个牌子，上写：交通安全，人人有责！”
东方荼蘼无声地笑，伸手过去，习惯性地揉揉她的头发。
她继续倒退着走，走得跌跌撞撞，走得不亦乐乎。
东方荼蘼问：“你有没有走路撞电线杆的时候？”
“没有！谁会那么蠢！”李朝颜回答得斩钉截铁，忽然想起了什么，笑道：“不过，我有走路踩到大便的时候，而且是众目睽睽之下！”
“啊？”
“那滋味，就跟踩地雷一样，脑袋里轰地爆炸了！”
“哦？”
“我恼羞成怒，大发雷霆，却不知要向谁去发，只好赌气不上学！”
东方荼蘼摇头，“太任性了。”
“我大学时还碰到一件更糗的事情，军训第一天，早上五点半开始，我们全班排队跑向集合地点，当时路灯很昏暗，地上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我眼睛近视，以为是谁的帽子掉了，于是好心捡起来，结果一触摸，马上感觉不对劲！”
“怎么了？”
“原来是一堆牛屎！我靠！”
“哈哈！”
“我同学整整笑了我四年，把牛屎当帽子，什么眼神！以后，大家要笑话一个人眼神差的时候，就会说，你那什么眼神，就跟李朝颜一样！”
东方荼蘼的表情突然僵了一下，李朝颜却未意识到。
她问东方荼蘼，“你准备走久一点，还是随便走走？”
“看你的意思。”
“我们去爬广播台吧？”
“好。”
“买点东西到那上面去吧，免得到时饿了，一时半会儿还下不来。”
“你想吃什么？”
“去蛋糕店看看。”
他们走进附近的一家蛋糕店，李朝颜点了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
“怎么买生日蛋糕呢？”
“为什么不可以买？我觉得只有这个才够分量，够咱俩今天中午吃一顿。”
“你不觉得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生日蛋糕非得在生日的时候才吃吗？平时不能吃吗？我读大学的时候，周末没课的话，常常一个人买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在寝室里饱餐一顿。”
“你同学不觉得奇怪吗？不会问你今天谁生日吗？”
“开始时觉得很奇怪，后来就习惯了，不过，在她们眼里，我还是成了怪人一个。”
“原来你走到哪儿去都没人觉得你正常啊！”
“我觉得我的做法想法都很正常啊，没什么奇怪的，为什么大家会觉得我很奇怪呢？这是我很想不通的一件事情！”
“你是个沈夙兰式的人物，变态到了十分自然，在你自己的世界里，将一切锐利的东西溶化成无形。”
“呵呵，是吗？”
李朝颜边走边吃香蕉，看到垃圾箱时，顺手一丢，没丢进去，只好灰溜溜地走过去捡起来再丢进去。
东方荼蘼看着她，笑，“嗯，好孩子。”
“听你这句话我就知道，你要是没丢进去，肯定不会再捡起来丢进去了！”
东方荼蘼扬眉，“错，我从不在街上吃东西，何来丢垃圾一说？”
“那你为什么赞我是好孩子？”
“我赞你是好孩子，是因为我看过太多的没丢进去便自嘲技术差然后扬长而去的人，觉得他们很不可思议，捡起来再丢有什么困难的？为什么十有八九的人做不到？”
“是啊，好奇怪哦，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些人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呢？”
“我觉得网上有个鬼故事倒是可以做成公益广告，教育那些随地乱扔垃圾的人。”
李朝颜眼睛一亮，“哦？什么故事？”
东方荼蘼娓娓道来——
午夜两点，一个叫菲菲的女孩拽着男友的胳膊从电影院走出来，一边吃香蕉，一边同男友讨论着刚才电影中的情节，吃完香蕉后，顺手把香蕉皮往垃圾箱里一扔，没扔进去，也没再去管了……
一周后，菲菲回家，突然觉得家中好冷，自己好疲倦，于是倒在床上睡了过去，不知怎么被一阵风吹醒，菲菲睁开眼睛，房间里好像有四个黑色的影子，菲菲揉了揉眼睛，是四个人，两个大人，一个老人，一个孩子！菲菲猛然坐了起来，颤抖地问：“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老太太用沙哑的声音幽幽地说：“上周午夜两点，我儿子匆匆忙忙下了夜班往家赶，你没有扔进垃圾箱里的香蕉皮就这样让他摔了一跤，再没起来，媳妇第二天知道消息就从家里阳台跳了下去，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可怜我这十岁不到的孙女半夜跑出去给我拦车上医院，结果被黑心的司机撞死跑之夭夭，好好的一家就这样散了，今天我总算和儿子媳妇孙女团聚了，就因为你的香蕉皮，我们一家四口本来幸幸福福的，你说你为什么不把香蕉皮扔进垃圾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小女孩嘤嘤地笑了：“阿姨，你不是喜欢吃香蕉吗？我们就让你吃个够！”
床的周围转眼堆满了金黄金黄的香蕉，男人女人紧紧按住了菲菲，小女孩一根一根拨着黄灿灿的香蕉，老太太不急不忙地将香蕉往菲菲嘴里填着，填着……
三日后，警察局多了一份卷宗：姓名：赵菲菲；性别：女；死因：食香蕉过量撑死！ 地点：幸福花园13栋7层1A！时间：2005年8月19日午夜两点（农历七月十四）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请不要随手乱扔香蕉皮，否则……
江花镇的广播台，位于高山之巅。
两个人坐在空空荡荡上下近百级的石头台阶上，开始他们的野餐。
东方荼蘼忽然问：“对着兰皇的时候，你有什么感想？”
“感想？”李朝颜端起一块蛋糕，细细凝视着东方荼蘼的侧脸，乌黑的眉眼，光泽的脸颊，玫色的嘴唇，“我觉得她那样的人物，甚至对女人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东方荼蘼一震，随即淡淡一笑，“是吗？”
他暂时不吃蛋糕，打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眺望山下的风景。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每次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时，我总会想起妈妈曾在日记里描绘过的她初见东方兰皇时的情景。”
“哦？什么情景？”
“有一种美，叫君临天下，唯有立于一切生物之顶点者才拥有！”
“哇！这么夸张？”
“不是夸张，你看到的东方兰皇已经完全收敛起了自己的气息，她不想在你面前展现那些华丽冰冷的东西，因为没有意义，她在我面前和在我妈妈面前就不一样！”
“是吗？我倒真想见识见识。”
吃完东西后，他们找到了一处背阴的草地，她靠墙坐着，他枕着她的腿休息。
东方荼蘼惊讶，“你看起来那么瘦，其实肉挺多的。”
李朝颜很得意：“我的骨头很纤细，所以肉再多也不显胖，以前读书的时候，我经常和白苹一起睡，白苹喜欢把我当枕头，说躺在我身上，软得像云一样，我是那种难得的骨感与肉感兼具的美女，你现在知道我是怎样的人间极品了吧？”
“嗯，人间极品，真是便宜我了。”
“你知道就好，要珍惜哦！”
“呵呵呵。”他抬起手臂挡着眼睛。
她慢慢以手顺着他的头发，轻轻吟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我最喜欢‘静好’这两个字。”
“现在这种感觉就很静好，应该拿本书来念的，出门时失策了！”
“《绿洲》吗？”
“嗯。”
“你想听哪一章？我背给你听。”
东方荼蘼惊讶，“你背给我听？”
“怎么？不相信我的记忆力？”
东方荼蘼怔仲良久，笑道：“既然你这么托大，我倒真要考考你的记忆力，你要小心哦，《绿洲》我虽然只看了一遍，但是，你背的时候究竟漏掉了哪些东西我全都清楚，当年我们同分考进一中，大家都在看我们俩谁是王中王，那个时候我们没有机会一决高低，现在我们就来比试比试记忆力吧！”
“好，比就比，我事先警告你，别跟我比聪明，这样只能让你看到你的愚蠢！”
“呵呵呵，从第七章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