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罪恶的精子(下)
李朝颜闪到了东方荼靡的面前,挡住了夕阳的光线。
他抬起头来。
李朝颜抿唇一笑,轻快抽走他的书,挨着他坐下来,“还是我给你念吧,不是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吗?”
“……”
胡马依北风,越鸟朝南枝,月是故乡明,花是故乡香,狐狸死的时候,还要把头朝向自己出生时的那个土堆,故乡给人的感觉,只有背井离乡的游子才能体会到。
梨花镇,青山悠悠,绿水盈盈,炊烟袅袅,野花吟吟,闻人花药回到了这个魂牵梦绕的地方,准备落叶归根。
他每天带着沈夙兰到他走过的地方逛逛看看,这一天,他们悄悄来到了梨花中学,在母校的校园里随意走着。
谈起以前上学时的诸多痛苦,闻人花药诸多感慨,“早上起床是最痛苦的,闹钟响了,我常常会把它拍了再继续蒙头大睡,后来妈妈威胁我,你要是再拍,我就在你的闹钟旁边放了一圈老鼠夹,看你还敢不敢拍!”
沈夙兰格格娇笑。
“你听过那首经典的‘校园一周’吗?”
“什么‘校园一周’?”
“星期一,走向深渊;星期二,路漫漫;星期三,夜茫茫;星期四,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星期五,归心似箭;星期六,胜利大逃亡;星期日,开国大典!”
沈夙兰捂嘴一笑,“你听过那首诗吗?读书苦,读书累,读书还要缴学费,不如参加黑社会,有吃有喝有地位,还有小姐陪着睡!”
闻人花药大笑,笑过之后很感慨,“以前觉得读书苦,工作后才知道读书有多舒服!”
沈夙兰大力点头,“同感同感!”
读书是为自己读,工作是为别人工作,你必须努力,否则,你的结局会很惨;你永远不能休息,否则,你就永远休息!
不过,也正因为必须全力以赴,潜在的本能和不为人知的特质终将充分展现出来,当年嚷着“早上起床最痛苦”的不爱学习的不良少年,脱胎换骨成了世人眼里最勤奋最博学最有风度的超级巨星!
一个初中没有读完的文盲,在演艺界号称百年天才,是谁把他捧到这种高度的?
人们纷纷质疑刁难。
每每出席大型电影首映会和电影节,脚踏红地毯身处聚光灯中的美丽少年总要面对媒体的一系列尖刻讨厌的问题与挑衅,在国外演出时也会常常遭人发难,在日本,会有人尖锐地追着他问要如何定位中日关系、是否支持抵制日货、中日两国的历史问题、中国国民对政府的不满、官僚机构的腐败问题,等等等等,完全超出了对一个少年演员的采访范围;在美国上节目时,会有人故意想办法弄走翻译,用英语发问,为了看他的洋相……
到最后,这些刁难纷纷证明,这个初中未读完的百年天才,并不是个百年花瓶!
但是,镜头前如此气定神闲,背后,他又为这些气定神闲做过多少努力呢?
镜头后的分分秒秒的时间里,他在做些什么?
生命燃烧时的光辉是最美的——
沈夙兰的心,这一刻,灿烂到了发痛的地步,痛得掉下了眼泪!
多么,多么努力生活的一个人,本应该收获得更多的啊,为什么命运非但不回报他一丁点,反而一瞬间卷走了所有的一切?
他的人生,可以说开始得很早,也可以说根本还没开始啊!
“大学生活好玩吗?”闻人花药含笑问。
“好玩——个鬼!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取暖基本靠抖,考试基本靠瞅,帅哥基本没有,恐龙到处乱走!”
闻人花药哈哈大笑,接着又问:“交过男朋友吗?”
“我不是说过吗?帅哥基本没有,后面那一句还应该改为,和尚到处乱走!”
“这么恐怖?”
“大学校园七不思议事件之一就是,大学男生为什么没有中学男生长得好?!”
“哦?真的吗?”
“我以前还不怎么信,到了大学之后,见识到我们学校男生的种种奇形怪状森罗万象之后,再去回忆自己的中学同学,奇迹般地发现他们居然个个五官端正气质清新人模人样,随便捡起哪个丢进大学来,保证会惊为天人!”
“没这么夸张吧?”
“我是深有感触啊!我们班女生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全班男生会集体长得如此抽象?大家的审美标准一降再降,勉勉强强地选出了一根班草来充门面,也就一个中上姿色,味如嚼蜡,过目即忘——不过,他自己倒把自己当宝,卯起胆子就要追我们的校花!”
“你们的校花,是杨牡丹吧?”
无论谁见了那个女子都会眼前一亮的,哪怕是号称东方美神的他,演艺圈里向来美女如云,金银宫里的女孩子们更是美中之美,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比起她们来竟然丝毫不逊色——大唐贵妃一样雍容华贵!
“漂亮吧?”沈夙兰得意地道:“她是我们学校有史以来最有名的校花,在宝座上整整蝉联四届,而且是历届校花中成绩最好、智商最高、品行最干净的一个,唯一的污点就是和我有同性恋嫌疑。”
“是吗?这么说来,那根班草是追不到这朵校花了?”
“当然追不到啦!相差太悬殊了吧?我就纳闷,为什么有些人的自我感觉那么良好?不光是这个自恃姿色的班草,就连全体Q大男生都是自信满满,把女生们损得一无是处!”
“怎么个损法?”
“Q大女生一回头,震塌一排教学楼;Q大女生二回头,长江黄河也倒流;Q大女生三回头,日月无光鬼神愁;Q大女生四回头,哈雷彗星撞地球;Q大女生五回头,小平南巡往北走;Q大女生六回头,乔丹从此不打球;Q大女生七回头,全体男生齐跳楼!”
闻人花药哈哈大笑。
开怀大笑中的两个人,远远地,同时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花中奇绝,骨中香彻,带着春天的色彩,圣母一样忧愁博爱的少年!
他为什么还在这里?
也许出于某种考虑,天珠兰图.玉人并没有公开闻人花药的真实身份,而是以弟弟的名义将之认回家族,清铃子依旧是她的儿子,不过,在继承权方面,她会暗中操纵,将继承权逐步转移到自己的“弟弟”头上。
尽管清铃子失去了天珠兰图家的继承权,身份不复先前尊贵,但到底还是叶家的小公子,为什么还呆在这个穷乡僻壤里不肯动?
这个清铃子和杨牡丹一样,做任何一行都会有成就的,可是,他们却愿意“闲着”。
沈夙兰望着闻人花药,突然问道,“你和清铃子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去年,《敦煌》的排演中,我最狼狈的时候,看到了他……”
“怎么回事?”
“你听说过叶幽铃的暴力吧?在排练时她对我们演员很凶很凶,脾气来时,随手抄到什么都会砸过来,那天,我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飞天舞跳不出她想要的感觉,她气死了,猛然灌下半杯酒,然后连酒带杯朝我头上砸过来,我躲不开,一阵冰凉与疼痛过后,酒水,血水,从头上,滴到地上,我继续表演着,我自己认为那个时候的自己一定很美,鬼怪一样美丽……然后,我看到清铃子来了!”
“……”
“一刹那间,我发现自己是个小丑,无法掌握自己生命的小丑!”
明星很风光,可是,怎能和豪门贵公子相比?
和豪门贵公子相比,做偶像明星真是一件侮辱人的事,人家叫你怎么做,你就得怎么做,处处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为了五斗米折腰,心里充满了委屈和辛酸,而残酷无情的现实却告诉你,眼前的路只有一条:顺从!
那只美丽高贵的天鹅皇子让他明白了一件事——戏子的美貌是廉价的美貌!
美丽固然是上天的恩宠,是众生的夙愿,但戏子的美丽怎么比得上公子的尊贵?云是云,泥是泥,说到底,世人最看重的,还是一个人身上到底流着谁的血!
当年夜市里卖牛杂面时受到的极度羞辱,难道到了这里,还是无法避免吗?
近似死亡的屈辱!
“我觉得自己好污浊!好卑贱!我好厌恶扮成女人跳舞谋生的自己!在他们眼里,我一定像个小丑一样可笑吧?”
“不,你是最美的!你不是小丑,你是——东方美神!”
“……”
闻人花药审视着沈夙兰,沈夙兰的目光无限温柔坚定而不显矫情!
“……谢谢!”
东方美神笑了,倾国倾城。
沈夙兰踌躇片刻,道:“你为什么不试着告诉玉人当年那个秘密呢?我觉得在大多数人看来,玉人才算你的亲生母亲,而闻人蕊这种身份属于代理孕母,不算母亲。”
闻人花药低低笑道:“你以为我活得那么屈辱辛酸后不想争取这个可以风云天下的身份与地位吗?我只是……不敢啊!”
“再不敢你也可以试一试啊,而且,我觉得成功的把握挺大的!”
“不,不会成功的!”
“为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成功的把握很大,我们一告诉玉人,玉人就会认回我们,那么,闻人蕊又为什么会把我们与玉人的真实关系那么轻易地告知我们?”
“其实,我也想过这一点,只是没往深处想,以为她撇清你们与她之间的血缘关系,只是想告诉你们,无论日后发生什么超出母子情分的事情时,都不算****。”
“这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
“什么原因?”
“她根本料定我们没有胆量背叛她而去投奔玉人!”
“为什么?”
“你知道我们的父亲是谁吗?那个提供精子的男人是谁吗?”
“……谁?”
“天珠兰图.未然!”
“……啊?”
纵然见多了这个少年身上发生的奇奇怪怪的事情,这个信息还是让沈夙兰大为震惊!
闻人蕊为什么要这么做?!
到底是个头脑转得极快的高智商女子,刹那间,她明白了闻人蕊的想法——
孩子并不一定长得像提供卵子的母亲,也有可能长得像提供精子的父亲,闻人蕊处心积虑想要生一个与玉人相似的孩子,而玉人长得像她父亲,所以她选择天珠兰图·未然提供精子会保险一点!
闻人花药惨然一笑,“你觉得很震惊是不是?很难以接受是不是?简直像是父女****生下了我们是不是?由此可以预见玉人的态度——我们的存在简直在污辱她!”
世上……最污秽的……生命!
沈夙兰沉吟:“你说,玉人会不会想到这方面上来?”
“我想,她应该猜到了,从我检查出脑癌开始……”
“为什么?”
“脑癌是天珠兰图家族嫡系的家族遗传病,但只遗传给男子,也就是说,那个提供这颗携带致命遗传因子的精子的人,只可能是天珠兰图.未然!”
“玉人真的想到这层了吗?她的反应很平静啊,她是不是并不计较这个?”
“不,她计较这个,否则,明知陪伴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还轻易同意我归根梨花镇,死后同弟弟他们葬在一起,由你来全权料理我的后事……”
李朝颜缓缓合上书,若有所思地看着东方荼蘼。
“闻人花药选择沈夙兰陪他走过最后的人生而不是玉人,固然有他不得已的苦衷,那么你呢?你为什么不想和兰皇生活在一起?你说过,你喜欢兰皇,你承认过,你嫉妒受宠的驿梨,由此可见,你认为兰皇是你的亲生母亲而东方卉只是‘代理孕母’而已,那你为什么不想回去,不想和兰皇生活在一起呢?”
东方荼蘼的眼里刹那浮出恍惚与恐惧!
李朝颜捕捉到了,她紧紧锁住东方荼蘼的眼睛,“你明知道,我随时都可以给你读故事,你为什么要自己读?你是想躲开我吧?你是在害怕我吧?”
东方荼蘼的眼神里闪烁着愈加恐惧的神色。
“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你害怕我知道什么?”
东方荼靡咬着嘴唇,鲜血的色彩在眼睛里晃荡。
她把手伸过去,无比温柔地摩挲着东方荼靡的柔软的后颈,“荼靡,把一切都告诉我,告诉我可能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好不好?”
东方荼蘼怔怔看着她,发出几乎是从喉咙底下挣扎出来的极细极细的声音——
“我不知道那个叶贞骨是谁,如果东方卉不是十几年前就死了,我都怀疑这个故事是不是她写的,唯一知道当年全部情形的人就是我,我有时甚至怀疑,是不是我另一个人格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写的,她或者他,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什么意思?”
“你不是问我和那个闻人花药像到什么程度吗?我和那个闻人花药……像到了最后!”
话说完,他整个人僵硬在那里!
“什么?”
李朝颜像触电一样缩回了手,倒退几步,睁大眼睛,似乎为了看清楚对面的那个男人!
东方荼蘼脸色惨白,咬唇轻道:“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我妈妈其实是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是受了一百八十多个月的煎熬才得以解脱的……如果她只是窃取了兰皇的卵子而生下我们,她等于是冒着生命危险代替兰皇孕育儿子,她应该是伟大的,她又何必觉得罪恶呢?何必因为心中的巨大的罪恶感而步步丧失‘生’的乐趣呢?”
“那你们是——”
“我刚才说了,我和那个闻人花药像到了最后!”
“……天哪……”
东方荼蘼抱膝而坐,把头深深地埋进浓密长发里。
半晌后,李朝颜定下神来,道:“但是,兰皇接受了你,不是吗?凭她的聪明,她看书的时候应该怀疑到这方面,但是,她还是跑来想见你,这说明她接受了你,不是吗?”
东方荼蘼全身都在发抖,好半天,抬起头来,无比凄惨地道:“我做了一件蠢事,我给她的那本《绿洲》,没有最后一章……”
“什么?!”
“我以前就听白苹说过,叶贞骨的书,没耐心看的人,都说写得好散,随心所欲,毫无谋篇布局可言,其实,在布局方面,她才是真正的高手,往往倒数第二章的时候人们便以为这就是这本书的结局了,所有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了,前面所设的谜都已经解开了,故事就这么结束了,我看《绿洲》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以为闻人花丝杀人及自杀的秘密揭开后,这个故事就可以结束了,真不知道安排最后一章来干什么,完全想象不到最后一章是大逆转,所以,我自作聪明,去掉了最后一章,让兰皇认为故事就那么结束了……”
“你……”李朝颜蹙眉看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东方荼蘼似哭似笑,“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我一直都在后悔,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把最后一章给她不就好了!将一切痛痛快快地解决掉不就好了!我到底在期待着什么?为什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