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豪门恩怨(玩偶之家之二)
979200000014

第14章

第十四章 成长的烦恼

夜色中,东方荼蘼慢慢地沿着河走,然后过桥,在河那边沿着河走。

走了很久很久,停了下来。

黑夜中不知何人在何处歌唱,隐隐约约,缥缥缈缈,“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啊鲁冰花……”

在河边坐了下来,河面倒映着他的影子。

双手抱膝,抬头望天,深蓝色的天空中,星星眨眼。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低下头,眼泪掉了下来,他伸出手来接住,一滴一滴地接住。

“东方……卉……”

他看着河里的自己的影子。

对于东方卉,他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情?为什么如此刻骨铭心?为什么一想到她就会哭?究竟应该爱她还是应该恨她?

“兰皇……”

“驿梨……”

“我们究竟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流泪?因为很痛苦吗?

——我觉得我们类似于“神”,世界观开阔而坚定,不屑于计较自己的短短百年的俗世烦恼,所以我说,你绝不是一个厌世轻生的人!

——你错了,如果我不在意那些俗世烦恼,又怎么会让这些丑陋的疤痕一次次诞生在我的身上?

——不,我没有说错,我敢肯定我没有说错。

——哦?

——你不是没有力量摆脱那些俗世烦恼,而是你暂时不想摆脱它!

——我暂时不想摆脱它?

——是的,那些俗世烦恼能让你感觉痛苦,而你需要这种痛苦,你在享受这些痛苦!

——我在享受这些痛苦?

——对于痛苦,有些人采取回避,有些人采取享受,驿梨属于回避型,而你因为职业的选择,属于那种享受痛苦的类型,你是个艺术家,国家不幸诗家幸,痛苦对于艺术家而言,是命运之神的垂青,是一种宝贵的财富,是一次难得的生命体验,可以激发无数的灵感,所以我说,你需要这种痛苦,因为痛苦而风情万种!

为什么要这么说?不懂,他不懂啊……

他怔怔地看着河对岸,对岸亮起了一盏灯,不知是谁提着灯笼在走。

他出神地盯着暗夜里唯一的那点光,看它在河对岸缓缓地移动。

荼靡,那天,在你妈妈的坟前,驿梨给我讲起了他在东方家的生活,讲着讲着,远处山谷的一盏灯光,突然让他悲从中来,注意灯火的人,一定是个寂寞入骨的人,孤灯最易让人产生幻灭感,那一刻,他肯定是心灰意冷的,心灰意冷的人才有自杀倾向……

彼……岸……灯……

彼岸灯,如此细微的光明与美丽,如果没有足够的孤独与痛苦,有谁能体会到?

那盏灯笼在他的正前方停了下来,有人在那边大喊:“荼蘼——荼蘼——”

他霍地站起身来!

是她!

是她!

居然是她!

他的手重重捂向心口,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荼蘼——看到了吗?”

“朝颜——”

“哎——”

“你等着——我过来找你!”

“你要怎么过来——”

“游——泳——”

“不要——太危险了——”

“没关系——”

“天哪,这两个人!”

看着不远处的河边草地上的那一幕,李夕颜捂嘴低呼,“虽然身体是表达****的极致方式,但这两个人也太乱来了吧?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母校附近耶!如果他们当年的班主任看到了的话,一定会对以后那些所谓‘品学兼优的优秀学生’疑神疑鬼的!”

白苹揪紧胸口衣服,无法呼吸似的艰难喘气。

李夕颜看看她,摇头叹气:“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误尽苍生啊,星相学上说,爱上水瓶座是最不幸的一件事,在情感问题上,水瓶座是最自私的星座,自私到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他们俩都不觉得有愧于你的!他们都有着独立而强大的精神系统,决定一些事情的时候很少顾虑身边其他人的感受,不管你曾经为他付出过什么!”

她看着前方那一幕,幽幽地道:“但是,相对的,被水瓶座爱上是最幸福的一件事,水瓶座的情总是最冷也最热——从不轻易动情,一旦陷进去便万劫不复!水瓶一生只会爱一个人,不论一生中是否会遇到更好的,他只爱一个,他只爱一次,这是他们在爱情方面唯一让人感动的地方,他们两个都是水瓶,分分合合十二年还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那么,他们注定是彼此今生的唯一了。”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星星要躺着看才是最美的。”

夏夜星空下,河边草地上,李朝颜发出如此一叹。

没有得到身边人的响应,李朝颜捅捅他,“喂,你说话啊。”

东方荼蘼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

“我们躺了这么久,一直没说话,我还在想,我们之间的第一句话会说些什么呢?”

李朝颜笑:“如果是你,你会说什么?”

“我会说——你就不怕被人撞见吗?”

“撞见了更好,最好很多人来抓奸,轰轰烈烈,拼死拼活,然后我们潇潇洒洒地亮出结婚证,让他们直接跳河去!”

“他们会说我们两口子败坏社会风气,然后顺带着骂中国当代年轻人是多么多么荒唐堕落无耻之类的。”

“我会大喊,冤枉啊,我们也想有个地方去啊,可如今的房价这么贵,我们哪里买得起房啊,只能到外面来了,我还要控告这个社会黑暗呢,还让不让人活了!”

“哈哈,亏你想得出!”

“这是社会现实,没人不会信的,当然,前提是他们不知道你是东方荼蘼!”

“对了,你好像从来没问过我有多少财产,你不好奇吗?”

“我只要知道自己嫁了个有钱人就行了,你的银子一定少不了,否则你哪有勇气向我求婚?”

“这是什么逻辑?”

“你是一只最骄傲的雄鸟,一定要在自己的窝里垫满最柔软最厚实的羽毛后才去追求一只配得上这个窝的雌鸟,对不对?”

“你这个比喻——真******绝!俺听着心里怪舒服的!”

“那当然!俺是谁啊!俺是未来的语言大师啊!”

“不过,说到这里,我觉得你真是可怕!”

“怎么了?”

“你竟然从来没说你就是叶贞骨!哪怕那本《绿洲》和我的人生惊人地相似,你都不动声色!你真是可怕,一个秘密隐藏得任何人都不知道!”

“呵呵,现在知道什么叫城府了吧?”

“你是怎么变成叶贞骨的?”

“成长的环境所逼呗!和你一样!”

“不会吧?你和我比?我记得,你妹说你是你爸的掌上明珠时,我还嫉妒得想哭呢!你们姐妹俩相处时,不是你在宠她,而是她在宠你!白苹也宠你,你走到哪里都是别人的宝贝,怎么就形成了叶贞骨那种极端的性格了呢?”

“宝贝?你大错特错了,我并不是个宝贝。”

“你不是个宝贝?”

“荼靡,你不用为自己的身世自伤自苦,不用嫉妒我,其实认真论起来的话,我的成长环境绝对不如你!”

“哦?”

“你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家庭残缺,但好歹还有一个朝夕相伴的母亲,而我是寄人篱下长大的,有双亲等于没双亲,简直与孤儿无异!”

“我好像听你提过这件事,你说你小时候被寄养在姑姑家,你爸每个月来看你一次,你受不了他走了之后的那股伤心,希望他以后不要再来看你了……”

“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便用残酷的事实让我认清一件事:你虽然有父母,但你只能孤独地长大!”

“这个怎么说?”

“我跟你说过,我爸每个月来看我一次,而我妈从来没来看过我,七岁那年,一天中午我听说爸爸妈妈都来了,那是一种巨大到让人快晕了的幸福感,但是,我并没有当即飞奔着去见他们,反而是躲在小伙伴家里,任谁叫我我都不肯回去。”

“为什么?”

“因为我害羞啊,这么久没见到双亲,有点像见生人那样害羞;而且,寄人篱下多年,我早已习惯了将热感情冷处理,学会沉默,学会城府,我不让他们知道我有多么想见他们,不让大家像怜小动物一样怜我!”

“你那时才七岁吧,就有这些七拐八拐的心思了?”

“那天,一直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我爸黑着一张脸把我提走了,到了姑姑家,我发现屋子里有很多人,小妹妹坐在妈妈的膝盖上撒娇,一屋子的人都在看着我,我爸踹了我一脚,喝道:‘跪下!’,我当场懵了,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我爸声色俱厉地喝道:‘你也太不听话了吧?’,我的脑袋嗡嗡直响,心想,是不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我看着屋子里的人,一个一个看过去,希望他们说句话,可是,大家都看着我,一句话都没说,没有谁说哪个地方搞错了,好像每个人都觉得我应该跪下,好像要我跪下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于是,我的倔脾气上来了,我坚决不跪,狠狠地瞪着大家,尤其是妈妈,其实我更是向她求救,希望她说句温柔的赦免我的话,世上只有妈妈好,哪怕全世界都容不下我了,但妈妈会保护我的,不是吗?可是,她看都不看我一眼,似乎我跪下她没意见,似乎我这个人与她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这就是我期盼了这么久的妈妈吗?”

“……”

“软弱的失望与伤心过后,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与倔强,我坚决不跪!打死我也不跪!我从小就是个性格极强的人,吃软不吃硬,天底下有能压碎我骨头的人,绝没有能压弯我骨头的人!谁也别想让我觉得畏惧!谁也别想让我屈服!谁也别想压住我!”

“后来你跪了吗?”

“跪了。”

“为什么?”

“我姑姑从外面回来了。”

“你姑姑?”

“她看见屋子里的情景,听说是怎么回事后,立刻板着脸道;‘跪什么跪!每天哭淅了就盼着你们回来,你们一回来就耍威风吗?你们伤了孩子的心啊!’,就这几句话,我扑通跪了下去,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捶着地板发泄我的失望——我恨他们!好恨好恨!”

“那他们有什么反应?”

“我妈私底下当着我埋怨,说是我姑姑教养坏了我,我原本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放在她家养几年,怎么就变得这么泼了!”

“你怎么想?”

“我当然是更看不起这个所谓的‘妈妈’了!真可笑,以为我小,便分不清好歹?!”

“后来呢?”

“他们一直都不知道我的恨,或者说,一直都不在意我恨不恨,我是从他们的肠子里爬出来的,父母为天,他们哪用得着花心思在意我一个小屁孩的感受?他们从没想过要及时弥补这道裂痕,仍旧把我丢在漫长的沉默的岁月中,我一个人默默地长大,渐渐对他们没有了恨,同时,也没有了爱,我对他们的感情变得很淡很淡,可有可无,可以说,如果他们死了,我不会掉一滴眼泪!我不是在说气话,因为我并不恨他们,我不会为他们流泪,只是因为我不爱他们,我流不出真泪。”

“就这么心灰意冷了?”

“当然不是因为这一件事就心冷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岂不是白眼狼一个?天性这么凉薄的人,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没必要做人了!”

“呵呵。”

“不过,说到白眼狼,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我爸妈曾请算命先生给我批过命,第一句话便是:骨肉情疏!”

“骨肉情疏?”

“亲戚们便和我爸妈开半真半假的玩笑,说我这个女儿将来是白眼狼,靠不住的!”

“呵呵,算得这么准?”

“的确准得不可思议,但是,我不认为我是应了我的宿命,我觉得我的寡情是他们自己造成的,种什么树便结什么果,他们在我身上投注了多少感情,我才能回馈他们多少感情,他们当初不舍得投,我到哪里去找更多的回馈给他们?我一想起成长过程中的事,便觉得气愤伤心!我从来就不是我爸的什么掌上明珠,别人看我这么风光,以为父母有多么宝贝我,我是温室里娇嫩的花朵,其实,我是被当成杂草一样养大的!”

“杂草?”

“完全自生自灭的杂草!”

“可是……”

“我是个爱面子的人,我自己把自己当成花儿一样养大,让别人觉得我很幸福我很高贵,我的父母很宠我疼我爱我,我是天之骄女,我什么地方都值得别人羡慕,我是高不可攀的公主!可是,我自己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长大的——我是个多么不值钱的东西!”

“……”

“我的父母真的不懂得怎么宝贝小孩,我的性格一向很烈,最恨别人欺负我妹妹,小时候经常和周围邻居的小孩们吵架打架,明明是比我大的小孩,只要打输了,他们一告状,他们的父母便会像发怒的狮子一样找上门来,当着我父母的面踢我踹我骂我,给他们的小孩出气!我的父母看着我被这些大人们打得哇哇大哭,都没什么表示,坐在一边板凳上冷冷地看着,等那些人心满意足地走后,如果我还在哭的话,他们会心烦地甩我两耳光,骂我活该,或者说我丢人现眼!”

“有这种事?!”

“不可思议是吧?就算自己养的狗被别人当面打了,做主人的脸上都会挂不住吧?何况是自己的小孩呢?他们怎么就忍心看着我被别人打呢?别人的父母怎么就那么受不了自己的小孩被欺负呢?长大一点后,他们对我说,他们最看不起两家大人为了小孩子的事而撕破脸皮大打出手,好没意思,小孩子之间打架是经常的,小孩子又不记仇,吵过闹过之后马上又和好了,大人们何必闹得那么认真弄成生死仇敌?他们以为我会觉得他们这样的父母很有风度很有教养很与众不同,可是,我只想冷笑,只觉得心寒,只觉得自己可怜——因为自己没有别人宝贝!”

“……难怪你对他们那么失望……”

“失望的事情还多着呢,总的说起来,我爸还不错,我妈就太让人心寒了。”

“怎么了?”

“因为小时候没照顾得好,所以我的身体不太好,初潮来得很晚,而且痛经的情况非常严重,我常常痛得直哭,却不知道有谁能帮我,这种事情当然只能求助做母亲的人,希望她能向其她什么人讨教经验,可是,我每次一开口,她立刻叫我闭嘴,说这么丑的事情还嚷出来,忍一忍就算了,反正一个月也就忍几天;我听她的话,忍一忍就算了,结果有一次的月经一共来了二十三天!而且每天的量都特别多,我害怕得几乎以为自己全身的血是否就这样流光了!后来我不经意间把这件事同还不满十岁的暮颜说了,她又惊又气,立刻拖我去看妇科医生,并且回家把妈妈狠狠骂了一顿,骂她的愚昧无知枉为人母!我现在想起这件事还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做母亲的人为什么会做得那么失败,连不满十岁的女儿都看不下去了?二是各方面能力确实很强的我为什么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反而那么迟钝无知?三是我的小妹妹暮颜真的是个好厉害的人,如果她能够健健康康长大该多好!”

“你妈妈怎么……会这样……”

“你还记得我以前在军训中晒伤的事情吗?”

“记得,我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居然会有被晒得皮开肉绽的时候!什么叫惨不忍睹,我都不敢靠得太近看,从裂缝里翻出新的肉丝来,我看着都觉得心里发毛!”

“那些伤口真的很痛,尤其是半夜突然觉得很痒很烫,比痛的滋味难受多了,可是,没有人能告诉我,怎样才能不难受,我们家做父母的人没有储备一丁点这方面的知识,也没有想过去询问有经验之人,任凭我半夜痛得直哼哼,哼声大的话,还嫌我吵了他们睡觉!荼蘼,如果是东方卉的话,你被晒成那样,她一定会急死的!”

“那是……当然的!”

“我真的是自生自灭的杂草,要想不痛,只有等军训结束,不用再晒太阳了。”

“我真的没想到你心里还藏着这些委屈,那时在学校根本看不出来,以为你黑了就是黑了,白了就是白了,我们要不就是笑你黑得这么快,要不就是羡慕你白得这么快。”

“所以说,浮生如梦,不过冷暖自知。”

“冷暖……自知……听起来好凄凉啊……”

“说到半夜痛得哼哼,然后被他们骂的事,我永远也忘不了暮颜死前的那一夜!”

“怎么了?”

“她是半夜两点断气的,十二点钟的时候,她不停地哼,不停地哼,我爸妈有几次叫她安静点,她还是哼,他们便大发起床气,骂暮颜,说你吵得大家都睡不好,明天有谁来服侍你!两点钟的时候,她不哼了,大家才满意地睡去,我忽然觉得不对劲,便叫爸爸开灯看看暮颜的情况,爸爸开灯了,然后告诉我,暮颜已经咽气了……”

“……”

“她一定是很痛很痛,才不停地哼,哪怕那么伤了她的自尊,她还是控制不住!她早在三天前,就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再痛再难受,也只能哼哼!断气之前,她究竟有多难受?她就快要死了,他们还为了自己的睡眠而责怪她!天哪!这是怎样的为人父母?!”

“你别太难过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

“不!想起往事我就会恨!恨他们只会生不会养!他们如果能够稍微关心我们一点,暮颜就不会死了!”

“啊?”

“暮颜死后,我清理她的遗物,翻开她的生前日记,才知道,她从半年前就开始对他们说自己一到下雨天便腰酸背痛,想去医院看看,他们说她懒,找借口不做家务事,小小年纪就喊腰酸背痛,羞不羞!我在外面读了半年书回来,发现她的情况很不对劲,常常痛得半夜哼哼,我说,那不行,我明天一定带你去医院看看,那一天是大年初三,大过年地去医院,多晦气啊,尤其我们家是做生意的,我爸妈最忌讳这个,但我不管,我坚持要带我的妹妹去医院,结果半路上她便走不动了……”

“就是肾癌吗?”

“一检查,便发现到了晚期!按病情分析,只要早送来三天便还有救,因为就这三天时间,癌细胞便扩散到了大血管上,没有哪个医生敢在那个部位动刀!”

“……”

“三天啊,只要三天,一个人就不用死了,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事情无法挽救的时候才后悔得哭!暮颜知道自己活不成的时候,当即蹲在饭桌边哭了,她才十五岁,她很漂亮,她很聪明,她很骄傲,她有很多理想,却突然间告诉她她快要死了……而且只要早三天,她便可以不死,而且三天前她便痛得提出要去医院,但妈妈狠狠地骂了她一顿,说大年三十你提医院你还懂不懂规矩!”

“……”

“暮颜是含恨死去的!你能想象现实生活中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含着对父母的恨咽下最后一口气是怎么一回事吗?!以至于她死后我妈无论做什么事都要人陪,生怕她变成厉鬼找上门来!暮颜死了这么多年,她都没问过这个女儿究竟埋在哪里!”

“你妈这么怕暮颜?”

“暮颜死前的那段时间性子变得非常激烈,完全不让我妈妈碰她,一靠近她,她便大哭大骂,我妈妈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惹得她怒火冲天!她只依赖我,她只信任我,完完全全只听我一个人的,无论打针还是吃药还是吃其他东西,只要听说是我的建议,她就乖乖地听从,最后那几天时,她躺在我怀里,有气无力地说,她全身的内脏都烂了,但心脏还是好的,可以拿去卖,至少可以卖三十万,反正她已经用不着了,与其让它烂在土里,不如用它来造福姐姐;我说,好主意,我们不愧是出身奸商世家的人……”

“你们姐妹挺默契的,这个时候还不忘幽默一把。”

“可是,我妈一点都不懂我们姐妹间的这些黑色幽默,以为我们真的打算这么做,于是跑到邻居堆里去哭天抢地,哭暮颜怎么这么懂事,连死了还要为家人着想,哭我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么轻易答应让妹妹死无全尸……我们在房里全都听见了,我们都知道她是故意的,因为暮颜对她的敌意太大了,她千方百计想讨好暮颜,可惜,她弄巧成拙了,暮颜气得直哭,恨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愚蠢的母亲!”

“你妈妈……确实让人无语……”

“我跟暮颜的感情真的很好,我们俩好到忘记了家里还有另外一个姊妹,完全当夕颜不存在,做什么事都像连体婴儿一样,因为太爱她了,所以我失去她时,整个人完全垮了,一股比悲伤感更悲伤的幻灭感完完全全刻进了我的骨子里……她的死,让我完成了第三次情感断奶,拿起笔后,我便成了叶贞骨。”

“第三次情感断奶?你是说还有第一次和第二次吗?”

“是的,我先说我到底是怎么断亲情的吧,其实,不管我怎么心寒失望,我对他们还是抱着一层感情的,还对他们抱着希望,渴望他们的爱,我初到外地读大学,内心有着不可避免的孤单和胆怯,很想哭,很想家,别的新生的父母天天都会打电话来关心,耐心地听她们在电话里哭诉抱怨,但我的父母从没有打过电话来!我想家想得要死的时候,便拨了个电话过去,他们一个劲地催促我快讲,打长途电话很贵的,不要有事没事就往家里打!我每次打电话之后,心情会变得更差!有一次打完电话后,我坐在夜晚的花坛边哭了很久,然后狠狠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主动打电话给他们!我要说到做到!”

“真的做到了?”

“对,我做到了,就这么断奶了,后来变成是他们抱怨我怎么从来不打电话,毕业之后,他们更是发了疯似的打电话找我,在电话里哭哭啼啼……我觉得很好笑,他们终于老了,终于不可避免地依赖起子女来了……不过,真可恨!他们想依赖子女的时候说哭就哭,有什么委屈立刻让你知道!他们可曾想过,当年子女想依赖他们而他们不让子女依赖时,子女也想哭啊,但她的哭他们哪里听得进去了?!他们的这种脆弱心情子女当年也有过啊,子女敢让他们知道吗?子女一哭,换来的只是一顿臭骂!”

“朝颜……不要哭了……”

“我也只在你面前哭,从来没在他们面前哭过,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给我机会哭,我想依赖他们的时候,他们不准我哭,他们想依赖我的时候,我不能哭。”

“你为什么不能哭?”

“因为我太懂事了,即使对他们那么那么的失望,稍微长大一点后,便自动地用我的理智去怜他们,去理解他们,去为他们的失败找理由开脱!”

“开脱?”

“我告诉自己,他们之所以在我们身上投注的感情少,不宝贝我们,那是因为他们从他们父母那儿得到的感情也少,他们也是被当成杂草一样养大的!我外婆生了九个小孩,四个男的,五个女的,我妈排行老七,家中属贫下中农成分,你说,她的父母能把多少心放在这个女儿的身上?我妈自私得让人心寒,你别想从她的身上寻找文学作品中所谓的什么‘伟大无私的母爱’,我以前很恨她这一点,后来变得可怜她,她毕竟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那么多的兄弟姐妹,那么贫乏的物质条件,如果她不多为自己打算一点,她根本就别想活下来!外婆生的九个小孩,饿死了两个,冻死了一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弱肉强食,这样的事情,如果是在家里发生的,叫人怎么能不怜这样子长大的生命呢?”

“你爸呢?”

“我爸的日子过得更惨,我妈好歹还可以吃父母的,我爸就孤儿一个,八岁的时候死了爹,十二岁的时候娘亲改嫁远方,同时相依为命的姐姐也嫁了人,他一个人留在农村熬日子,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他长得非常漂亮,头脑非常聪明,可惜是个地主少爷出身,别人非但不怜惜他好人材,反而找尽了碴教训他欺负他,他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即使我的聪明与漂亮在别人看来多么值得宝贝,但他不觉得有何珍贵,从来没有人宝贝过这样的他,他自然也不懂得宝贝我!”

“也许,这个世上,有什么因,便有什么果。”

“我们虽然抱怨他们不宝贝我们,但在他们看来,他们已经为我们付出很多了,我们姐妹一在他们面前说别人的父母对自己的子女有多么多么好的时候,他们立刻反驳:‘给你们这样的生活条件还有什么话说的?想想我们那时候,那才叫可怜!’他们只要摆出这句话,我们便无话可说了,我们没办法要求多一点,哪怕只是多一点,也是对他们的不公平。”

“能说出这番话,你确实是懂事。”

“那年你给我弄了碗没放糖的当归煮蛋,我三口两口就喝下去了,你很惊讶,说我是你见过的第一个不在吃中药这上面趁机撒娇的女人,当时,你的惊讶让我觉得很意外,同时让我觉得很哀伤——我没有向你撒娇,并不是我想表现得与别的女孩不同,而是我当时根本就没有撒娇这个想法,我从来就没有因为什么事而撒过娇,因为我从出生起就没有人给过我撒娇的机会!”

“呵呵,你的长相倒是最适合撒娇的,而且还可以撒很多年!”

“不瞒你说,夕颜对你说我是我爸的掌上明珠我爸很宠我,其实这也是事实,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情了,因为我这几年学会了对父亲撒娇,而且得到了回应。”

“这是怎么回事?”

“撒娇是一种亲子互动游戏,但我们从出生起就没有撒娇的机会,所以我们不会撒娇,连最温柔亲切的夕颜长大后面对他们时也都冷若冰霜,完全亲热不起来,家里冷冰冰的,而他们又太需要我们的温情了,所以一把老骨头的我只好亲自上阵了,我要用撒娇来维护他们的尊严,让他们觉得是我在需要他们,而不是他们在需要我,我爸直到现在在我们面前还想摆出父辈为天的威严,只是他的眼睛出卖了他……不过,我的娇也撒得破绽百出,我爸训斥我二十五六了还撒娇时,我顺口回了句‘呵呵呵,难得老李记得我二十五六了’,因为我们早已习惯了大人们对我们的冷漠,早已习惯了无声地长大,习惯于大人们不记得我们的生日,我从不在生日时吃生日蛋糕,因为没人记得那天是我的生日!”

“从未在那一天吃过生日蛋糕?”

“从未!就算他们偶尔记得那天是我的生日,也不会买的,我们也不会要求他们买的,因为他们从未在他们生日时吃到过生日蛋糕!”

“你们就这么淡漠地处理了自己的合理要求?”

“我们就在这样的淡漠处理中长大,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要求更多时,我便开始沉默,开始认命,开始自己宝贝自己,对外面做出父母很宝贝我的假象,所以你认为你比我不幸!”

东方荼蘼笑了笑,李朝颜也笑了笑,相视的目光很苦涩。

“现在回家吗?”

“嗯。”

他们站起身来,为彼此整理衣服。

东方荼蘼突然道:“你不在意自己跟着我会没有孩子吗?”

终于必须面对这个问题了!

李朝颜歪着头,笑道:“我既想要孩子,又想要你,该怎么办?”

东方荼靡看进她的灵魂之窗,深深一笑,“你说该怎么办?”

李朝颜倏地眺望夜的某个方位,幽幽道:“你一直都没有问我两年前的那一天为什么我和驿梨一起失踪了?”

“你说到了该告诉我的时候会告诉我的。”

“那天夜里,驿梨是将我掳到了你妈妈坟前的!”

“掳?为什么?”

“他要杀我!”

“他为什么要杀你?!”

“驿梨的这次归家,带给你的是如此大的不幸,也许绝育对这个时代的其他男人来说没什么,世上多的是丁克族,尤其是你们演艺界的前卫人士,但他觉得,对你来说是一件很不幸的事!他说,你已经不能生育了,想要孩子的女人绝对不会嫁给你,而你又是个喜欢孩子的很传统的中国男人,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的女人你又绝对不会娶,所以你的结局注定是孤单终生!他要杀我,是怕我将来因无子而伤害到你,与其将来伤害你,不如现在完美地死去!他说,很多事与物不完美,是因为没有在适当的时候结束,美国总统史上林肯总统最完美,是因为他在适当的时候死去了,有时,死亡是可以成就一个人的,所以他要杀我,他说,就算你将来因为孤单而恨透了天下女人,但至少还有一个女人值得你永恒怀念,那就是我——我爱你,却被你弟弟杀了,我不是不爱你,而是我已经死了,没办法爱了,从而造成了一种假象:我如果在世的话,我会永远爱你的……”

“驿梨……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你觉得他的想法没有道理?”

“……他最终没有杀你?”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放过了我,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流泪了,对着远处山谷的一盏孤灯流泪了,然后他就割腕了,我被捆得像粽子一样丢在地上,所以我没办法阻止他,而对于我说的任何一个字他都充耳不闻……我躺在他的血泊里一夜加一天,然后才被偶尔祭坟的人发现……”

“你们两个中能活下一个……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不知道我活下来对你是不是真的‘幸’,既想要孩子又想要你,我到现在还没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想不想和精子银行打交道?”

“精子银行?”

“我和驿梨也不是东方卉的亲骨肉,我们身上没有她的任何遗传基因,因为爱兰皇,她能用全部的生命爱我们,所以,只要是你的孩子就行了,我爱你,所以,我能爱你的孩子,就像温玉梨爱百合子,殷夙夙爱沈夙鹃,闻人蕊爱闻人花药……”

李朝颜怔怔地看着他,突然,眼泪一滴一滴掉了下来。

我爱你,所以,我能爱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