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语惊醒梦中人
白苹从书中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淡淡地道：“水已经烧好了，去洗个澡吧。”
李朝颜对东方荼蘼道：“你先去洗吧，我有些话想对白苹说。”
白苹全身一抖。
李朝颜在她旁边坐下，轻轻地道：“APPLE，你连痛苦都是这么贤妻良母，你如何能够留住他？虽然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激情总会在生活中褪色，平淡就是幸福，能让家人安心的贤妻良母是男人最幸福的选择，对于别的男人或许如此，但是，东方荼蘼不是！”
白苹垂下头去。
“他有着那样的身世经历，他的心不可能没有扭曲畸形的地方，所以他放弃了平静安宁的学生生活，选择了一条最荆棘最残忍的艺术之路，而且离开之前还用一个耳光把另一个他喜欢的人也一夜之间变成了疯子，他需要的就是疯子的情，他想要的就是能够陪他一起癫狂的心，用癫狂来压制突如其来的痛苦，我行，而你不行。”
白苹垂头不语，眼泪啪嗒啪嗒落在纸页上。
李朝颜拍拍她的肩膀，“人的成长有两步，一是经济上不依赖他人，二是情感上不依赖他人，前者容易做到，难的是后者，所以，努力吧，努力成长，成长到在感情上不再依赖他人，不再为某个人这样子的流泪，尤其是那个人并不珍惜你的眼泪……”
“你以为我依赖的是东方荼蘼吗？”白苹继续落泪，低低地道。
“不是荼蘼？”
“我，我真正喜欢的，是你啊……”
“……”
“十五年了……我终于说出来了……”
白苹的声音宛若游丝，有气无力，“荼蘼知道我的秘密，他以一种很奇妙的心态理解着我对你的这种情，这让我很感激也很意外，十年后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因为这种特殊的感情而降生在这个世上的；十二年前，你在教室里吻他，而他看到我恰好在窗外，所以他给了你一耳光，以那么决绝的方式拒绝了你，因为他是个最典型的水瓶座男人，重友情而轻爱情，我们是朋友，他不想背叛我，不想抢我喜欢的人，他更重视与我的友谊关系，他知道那一耳光的严重后果，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面对你，再加上他的诡异身世与心情使他呆在太普通的环境里会觉得更加悲伤，所以他离开了，我知道我这样的感情是没有结果的，所以我也离开了，陪他闯天下……”
东方荼蘼没去洗澡，走过来，坐在他们的对面，看着白苹，道：“如果没有我们两个的双剑合璧，我没有现在这样的成就，我的成功有三分之二是你的，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我们是生死之交，我们爱着同一个女人，因为你先说爱，所以我不能爱，我一直等着你向她表白，你却始终有所顾忌……我们能等，但朝颜不能等了，她的条件那么好，随时都可以将自己嫁出去，我们再耗下去，她将花落别家了，所以，十年后，我们回来了，回来看看这段禁忌之恋究竟会开什么花结什么果，东方卉和兰皇是悲剧，那么你们呢？”
白苹把脸转向李朝颜，目光却始终盯着地面，“可是，我看到你时，还是不敢有任何表示，还是出于本能地表现得与荼蘼很亲热，我爱你，你爱他，我只有抢走他，让你羡慕让你嫉妒让你痛苦，我的心里才能达到某种平衡……”
东方荼蘼道：“我以前对你说，我被妈妈坟上的那个花冠深深感动了，知道我若错过你可能会遗恨终生，所以向你求婚——其实不是的，祭坟之后，我依旧打算只作个旁观者，首先考虑的还是白苹的心情，我虽然心血来潮瞒着白苹约你在风雨桥上相会，也只是在试探我们之间的缘分深浅，挑战我决定放弃你的底线在哪里，那天我一直都是抱着‘努力放弃你’的心态，甚至连和你商量去登记的时候也是这种心态，只要你稍微迟疑一下，我的心意就坚定了，我们之间就永远都不可能了！”
李朝颜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悠远一笑：“我知道你不是个单纯的女孩，你是我们年级公认的怪才，千年道行，天真与世故不断地交错运作，错综复杂到他人无法理解的程度，然而，你等在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那个时候好认真好清纯，脸上有着那么可爱的红晕，可爱得根本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女子能拥有的，你的全身都在发光，我拿着各种证件如约前来时，你仿佛美梦成真一样，竟然一手拉着我，一手捂着脸，又哭又笑……你本是个对现实生活漫不经心的女人，原来你也有这么紧张一个人的时候，我本是个对现实生活漫不经心的男人，这一次我是真真正正被一种真情感动了，投桃报李，我再也不去想日后要怎么面对白苹，再也不去想日后你得知我的身世后会做出怎样伤害我的事……幸好，幸好你是叶贞骨，我的身世非但没有吓退你，反而从你那里得到了许多精神力量……不过，正因为你是叶贞骨，我便需要担心另一件事了……”
白苹低低地道：“冲动是魔鬼，人必须有一点自制力，不能随心所欲，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越是认真的爱越不能说，害怕一说出来，一切便开始失去，所以，我藏了十五年，一直到今天得知你是叶贞骨为止！我想，这种感情，你是能够接受的吧？在《绿洲》里，你对同性之爱，好像理解得更深刻一点，你的性取向，其实更倾向于同性吧？”
“……”
“因为是同性，所以意味着禁忌，如果那个同性身上拥有你所向往的美，因为得不到所以诞生了嫉妒与仇恨，但只要能够得到回应，事情立刻就不一样了——你对我的感情绝对不普通，而你却在我和荼靡之间选择了荼靡，是不是因为不敢确定我的感情？但如果我能回应你，你是不是就——”
李朝颜突然一摆手，示意她不要说下去了。
“是的，APPLE！”
东方荼靡和白苹齐刷刷看向她，两人脸上的表情皆复杂得不可言喻！
李朝颜看着他们两人，幽然一笑，“当年如果你回应了我，事情也许真的不一样了，在爱情中水瓶座是最没有性别概念的，当年，你和荼靡在我眼里其实并无区别，区别只在于，谁先说爱我？我并不忌讳同性之恋，我很欣赏这种很纯粹很深刻的精神之恋，连性别之限都可以跨越的生命之恋，不为世容，却能令世动容，我可以和你一起疯的，是你玩不来这种疯狂的游戏，所以，你走了！你要知道，水瓶的决裂精神是最彻底的，命运的红线一旦断开，便再难续上！”
命运的红线一旦断开，便再难续上……
白苹脸色又红又白，好半天，才道：“那你和荼蘼为什么就……”
“我和荼蘼？”李朝颜轻轻地苦笑起来：“我对荼蘼，也不再是十二年前的心情了。”
“……什么？！”
东方荼蘼一瞬不瞬地看着李朝颜。
李朝颜看着他，淡淡笑道：“我跟你说过，我有三次情感断奶，一断亲情，那是因为我的父母太伤我的心了，二断爱情与友情，那是因为你和白苹太伤我的心了，三断生死无常，那是因为暮颜的年少夭折，此后，我什么都看开了，对什么都有了免疫力，喜怒哀乐不再剧烈，情感上不再依赖任何人，对谁都不执着，谁都无法触动我太多的情绪……当年的事情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那一耳光对我的伤害，比你想象的严重得多，我连杀你的心情都有！如果你没有离开，如果你继续每天在我眼皮底下晃的话，或者同哪个女生说笑的话，我想，我一定会与你同归于尽的！我没法形容我当年的心情，想不通当年为何会那么激烈？现在，再也没有哪个人能把我像一团火一样燃烧起来了！两年前的那天，你问我现在还愿不愿意和你一起跳楼，我内心的回答是：不愿意，坚决不愿意！荼蘼，我想，我已经没有十二年前那么爱你了，一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就好伤心，但瞒着你又是不对的……”
东方荼蘼看着她，目光渐渐地幽了起来。
李朝颜并不逃避他的目光，继续淡淡笑道：“我发誓不再爱任何人了，但我同时又发誓要好好地丰富地活着，感受尽可能多的东西，所以我爱上了天下人，包括你，我就像《彼岸灯》里的苍莲那样，不被天下人所爱，却爱天下人，不过，不是作为一个人来爱，而是作为一个神来爱，或者说，不再作为一个主观者来爱，而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来爱，不再是感性之爱，而是理性之爱，再或者说，那不是爱，而只是欣赏与怜悯，成为一个看风景的人，看涛生云灭，看花开花落，看日出日没，看人间的红颜白骨，看人间的痴嗔怨恨，看人间的醉生梦死，就这样，水瓶座一个最大的人格特征终于被我表现出来了。”
“什么特征？”
“博爱。”
“博爱？”
“你离开后的第三个夜晚，我坐在窗前闻桂花，心里觉得很温柔，温柔得流泪，夕颜问我为什么哭，是不是因为想念你而寂寞？我说，不是的，我的流泪只为花香，不为寂寞，我爱世间万物，生命多么美好，所有生命都充满了光辉，这些美妙的光辉足可以消弥你给我的寂寞……”
“……”
“但是……”她突然话锋一转。
东方荼蘼脱口问道：“但是什么？”
李朝颜笑笑：“苍莲把自己摆在了神的高度，怜悯世间苍生，笑看人间风云，然而，你们也知道，苍莲是很不快乐的，他也被列为《彼岸灯》中的十二玩偶之一，因为他虽然在情感上不再依赖任何人，不再为自己的痛苦而流泪，却同时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当他发现自己无法再用生命去爱任何人时，他站在高高的神坛上突然落泪了，然而，更可悲的是，作为‘神’后的第一次为自己落泪，不是为自己的痛苦，而是为自己的悲哀！”
“……”
“我借苍莲写自己的悲哀，在情感上不再依赖任何人，不再因活得认真而受伤害，但是，这样的活法真的很好吗？我这样的活法，是不是就是苏格拉底所说的，与‘痛苦的人’相对应的‘快乐的猪’？”
“……”
“山水无情，故而长在，天若有情天亦老，我受够了用情至深的苦，所以我努力成长，努力断奶，努力做个多情的无情者，笑看世间风云，我好不容易成长到了这一步，在情感上不再像玩偶一样任凭他人操纵摆布了，可是，仔细清算，为什么收获的是苦涩与惆怅？”
李朝颜坐在古井边，一个人坐了很久，不知时间，不知冷暖。
东方荼蘼来了。
李朝颜双手托腮，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走过来，心情苍凉。
夜已经深了，矮矮小小的花草上凝结着一颗颗的露珠，懒懒欲坠。
东方荼蘼与她并肩而坐。
很久很久，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很久很久，东方荼蘼开口，“你为什么会创作出《彼岸灯》里的那群凰女们？拥有永恒寿命的女神们，纯粹只为生孩子而死，是不是就相当于现实生活中那些明知会难产而死还依旧坚持生下孩子的母亲们？”
“……嗯……”
“如果是你，明知会难产而死，还会坚持生下孩子吗？”
李朝颜闭上眼睛，想象了一下，然后睁眼，“不会！”
东方荼蘼看着脚下那些花草上的露珠，慢慢地道：“如果我能给你一个孩子，但你会难产而死，你还会生下它吗？”
李朝颜重新闭上眼睛，想象了一下，睁眼，斩钉截铁：“我会！”
东方荼蘼笑了，眉眼唇角奇异地牵出一份绝世风华。
李朝颜咬唇看着这样的他。
东方荼蘼揽过她的肩，柔声道：“别难过了，你说你不再愿意陪我跳楼，你已经没有当年那么爱我了，你一想起这个就觉得伤心，你既然一想到这个问题就伤心，说明你还是爱我的，如果你想到这个问题时问心无愧，说明你已经真的不那么看重我了……你是爱我的，仍旧胜过爱你自己，不再陪我跳楼，是因为你长大了，不再盲目地毫无意义地寻死，但是，为了生下一个身上流着我们两个人的血的孩子，你还是愿意死，如果那个孩子的身上只流着你一个人的血，你不见得会赌上性命去生它，因为你爱我胜过爱你自己，知道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荼蘼……”
东方荼蘼深深一笑，“大家都在成长，我也不是十二年前的东方荼蘼了，你能为我破除心头迷障，我应该也能为你做点什么。”
第一次，李朝颜紧紧地抱住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哭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