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同病相怜
脸上涂满药膏的李朝颜脚步虚浮地走到东方荼蘼身边。
轻轻地坐在地上，守在他身畔。
守灵之夜。
良久，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想起了《百合》的最后一幕。”
“《百合》？”
李朝颜轻轻吟道：“雷雨之夜，苍老的女人潜入废园，挖开百合冢，生前那么美丽的少年，美到令她迷失了心魂的少年，如花的面庞，如柳的身段，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百合花，如今，不过是白骨一堆，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东方荼靡寂寞一笑，海市蜃楼一样虚幻，“百合子如果知道温灵日后会挖开他的坟墓，得知他的尸骨的臭气会令她作呕，他还敢死在温灵之前吗？”
“如果我是百合子的话，我就不会，我不能容忍自己在别人心目中不再完美！”
东方荼靡喃喃地道：“是啊，驿梨他为什么要自杀呢？他应该知道，尸臭是世上最难闻的气味，他怎么能容忍自己的身体散发出这样的臭味呢？”
“是啊……”李朝颜怅然一叹。
“驿梨为什么会自杀？”
“我现在就算说了，你也不一定能理解。”
“你说都没说，怎么知道我不能理解？”
“我想，等我觉得可以告诉你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好吗？”
“……好。”
又一阵长长久久的沉默无言，时间在默痛中缓缓流过。
李朝颜突然抱住腹部，一脸隐忍的痛苦。
东方荼蘼一怔，伸手去扶她，“你怎么了？”
李朝颜扬起被严重晒伤的脸庞，虚弱一笑，缓缓吐出两个字：“痛经。”
“……”
成功地捕捉到东方荼靡的几丝羞赧，李朝颜格格一笑，气息比平时虚弱得多，“我痛经的情况是最严重的。”
“……没去看医生吗？”
“没用的，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听大学同学说，只有结婚后生了孩子才可能不痛，不知道是真是假。”
孩子？东方荼蘼脸色黯了黯。
李朝颜仿佛没注意，“说真的，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心满腹诗书学贯古今，但人体生理卫生这方面的知识却少之又少，总没上心去系统地学习一下，我掌握大半个宇宙，却对自己的身体了解得最少，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像猫一样去蹭东方荼蘼，“喂，秃驴，你对女人的身体了解多少？”
东方荼蘼挑挑长眉，“我知道女人的身体里有一种器官叫卵巢，四厘米长，三厘米宽，一厘米厚，重约五六克，小得像一颗杏仁，却对女性的一生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哦？”李朝颜支起耳朵。“有些什么作用？”
“卵巢每个月要产生一个成熟的卵细胞，排出来之后，如果受精了就可以怀孕，可以孕育一个孩子。”
“这个我也知道。”
“完成生育功能之后，卵巢在正常情况下每个月仍然有一个卵细胞排出，随着这个卵细胞成长、发育和排出，会产生雌性激素，作用在女性全身200多个组织，用以维持女性特征，也就是说，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纤细的地方纤细。”
“这个我也略有耳闻。”
“雌激素首先会作用于大脑负责记忆的部位，这个部位叫做海马，海马萎缩将导致女人健忘，所以更年期的女人容易变得唠唠叨叨，因为她健忘，刚说过的话便忘了。”
“这个我不知道，想到更年期就恐怖！”
“雌激素缺乏还将导致体温调节中枢出现变化，会导致女性易出汗，烦躁易怒。”
“所以更年期的女人爱发脾气，对不对？”
“雌激素缺乏会导致胶原合成的减少，皮肤变得松弛，并且脱发、起皱纹。”
“这就是女人到了一定年龄时不可避免的衰老，脸上涂再高级的化妆品，再怎么精心保养都没用，对不对？”
“雌激素缺乏还会导致脂肪发生变化，年轻时身材再好的女性都会变得肚子大，腰腿粗，身材变形！”
“哇，越说越恐怖了！”
“这还不算恐怖的，雌激素缺乏会导致骨质疏松，经常出现腿疼腰疼关节疼等毛病，骨质疏松到严重程度，坐一下就会发生盆骨骨折，如果盆骨骨折了，20%的人在半年内死亡，50%的人恢复不了正常，终身需要人来护理！”
“哇！”
“最恐怖的在后面，让人彻底没了尊严！”
“是什么？”
“雌激素缺乏会导致肌肉萎缩，如果管理尿道口的肌肉萎缩后，尿道口需要关闭的时候关闭不严，一般在咳嗽、大笑的时候尿就会溢出来，严重的时候根本就关不住，这叫做张力性尿失禁，也叫做压力性尿失禁。”
“天哪！一笑就会把尿笑出来？”
东方荼蘼笑笑。
李朝颜一脸崇拜地看着东方荼蘼，“哇！你怎么懂这么多？我敢保证，十个男生有十一个不懂这些！都说水瓶座的知识面最广，好奇心最强，什么都会涉猎一点，但你比我还强！你怎么会想到注意这方面的东西？”
东方荼蘼白了她一眼，“我不能注意这方面吗？你性别歧视啊？”
“我哪有！”
顿了顿，她又嬉皮笑脸地问他：“喂，白苹偶尔也痛经的，你注意到了吗？”
“我知道啊。”
“你知道？她痛得很厉害时，你是怎么照顾她的？”
“我不告诉你。”
“你想让我吃醋？NONO，我不会的！男人本来就不应该避讳这些事情，帮不方便的女士买卫生巾才是一个绅士应有的风度！”
“你发明的谬论？”
“哈哈，讲到卫生巾，我讲个笑话给你听吧。”
东方荼蘼瞥了她一眼。
“一个吸血鬼被人刺死后，跑到上帝面前诉苦：不公平，为什么一样是受造之物，天使的人缘就特别好，大家都喜欢他，而我简直就是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仁慈的上帝听了他的诉苦后，决定再给吸血鬼一次下凡的机会，问他：你想变成什么样子？吸血鬼很快乐地要求道：第一，我要像天使一样，有又白又软的形象；第二，我要像天使一样，有两片可爱的小翅膀；第三，我想时不时地还能吸点血！仁慈的上帝听了，觉得这个简单，于是大手一挥，吸血鬼哗一声，变成了一包护翼卫生巾！”
东方荼蘼送葬上山，李朝颜陪伴在侧。
一座新坟就这么诞生了，紧紧挨着那座十年孤坟。
东方荼蘼在母亲坟前拜了三拜，牵着李朝颜的手下山。
到达山脚时，李朝颜出神地望着山脚的某处，东方荼蘼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的小妹妹暮颜。”
“暮颜？”
“她就埋在那里。”李朝颜遥遥一指。
“你妹妹……死了？”
“如果她没死的话，现在放肆地叫你‘姐夫姐夫’的，不是夕颜，而是暮颜！”
“她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肾癌。”
“癌？”
“先天性的，从母体中带来的。”
“她死的时候，多大？”
“十六岁。”
“十六岁？”
“年轻吧？”李朝颜轻飘飘一笑，“年轻到刚听说她会死时，我们没有一点真实感。”
“……”
“真的没有一点真实感，一直到她死前的那一天，我们还以为她不会死，以为事情还有转机，就算医院放弃治疗了，我们还幻想着只要这么拖着拖着，也许就能把病拖好，就像我们感冒了从来不去医院，拖着拖着就把病拖好了……”
李朝颜幽远地望着山脚的孤坟。
“其实，不光是死前的那一天，就算是她确确实实地死了，我还是觉得她没有死……那天半夜，爸爸告诉我，妹妹咽气了，让我到厨房里端热水来给她抹身子穿寿衣，我端来热水给她抹身子，我觉得她的身子很软很热，我去摸她的心口，还有心跳，我立刻对爸爸说，她没死，只是睡得很熟罢了！我爸指着她的脚说，你看，腿都伸直了，是真的死了……穿好寿衣后，我们把她停放在一张空木床上，蒙上布单，为她守灵，我一直觉得那块布单在起伏，她还有呼吸，也许到天亮后，她会掀开布单，坐起身来，说自己昨夜睡得很好……天亮时，爸爸买的棺材来了，爸爸把她抱进棺材里，盖棺前，让我们看她最后一眼，我睁大眼睛往里看，我觉得她的眼皮在动，我觉得她一定是在着急自己就这样被别人当成死人送进棺材里了，她很急很急，但她没有力气睁开眼，她是有机会恢复健康的，而我们现在却要把她活埋了！爸爸不准我跟去送葬，不让我知道她埋在哪里，但我还是找到了她的坟，我站在坟前，默默地看，看着看着，我觉得那个坟堆在起伏，一起一伏，好像坟堆在呼吸一样，我觉得妹妹这个时候在棺材中彻底睡醒了，正在焦急地拍打着棺壁……”
东方荼蘼握紧她的指尖，沉声道：“那是幻觉！”
李朝颜笑了笑，“我很清醒地知道，那是幻觉——坟堆怎么会起伏呢？”
东方荼蘼幽幽地道：“你用情太深了。”
“暮颜的死，的确把我一生的情几乎都耗尽了。”
“我感觉得出。”
“我也感觉得出，你妈妈的死也把你一生的情几乎都耗尽了。”
“……”
“昨夜，我们在驿梨的尸体前一如既往地又是讲故事又是讲笑话，今天，你那么冷静地把他抱进棺材，盖棺钉钉，送葬上山，下棺盖土，你才二十六岁，操办这一切时，脸上连半点浮动的情绪都没有，在别人眼里是何其天性凉薄冷血无情，而在我眼里，你只不过是太苍老了罢了，你早已在最近的距离里见识过最真实的死亡了，你已经麻木了，或者说，你已经有免疫力了。”
东方荼蘼抬起手，轻轻地，揉揉她的头发。
李朝颜幽幽地道：“我们一个死了妹妹，一个死了妈妈，但是，要论心境悲惨，要论心境苍老，你恐怕不及我。”
“怎么说？”
“你妈妈是一下子死去的，而我妹妹是一步步从鲜活走向死亡的，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死亡过程越漫长才越折磨人！”
“……”
“我天生就比较怪，就算是生我养我的家人，我想的东西也和他们不一样，陪暮颜等死的这段时间，他们的悲痛是因为有一个‘亲人’要死了，而我的伤痛是因为有一个‘人’要死了！每个人都会死，这个我知道，我不是没见过死人，我见过很多很多死人，但是，有一天，我猛然想起，我见过的是‘死人’，而不是‘死亡’，见过那么那么多尸体，我却从来没见过一个活人是怎么变成一具尸体的！每个人都会变成一具尸体，但他为什么会变成一具尸体呢？于是，用一百八十多个****夜夜，暮颜真真实实地告诉了我，一个看上去鲜活鲜活的活人是怎么变成一具尸体的，无论我事先如何难以想象她会变成一具尸体，但她的的确确按照事先宣判的那样，变成了一具尸体！死亡是多么不可违逆！一个人死后，再去回忆她的生，那种感觉——每到这个时候，我就阻止自己不要想得深，否则我会疯了的！”
“这种感觉我知道。”东方荼靡嗓音宛如柔丝。
“你知道？”李朝颜咬唇皱眉，莫名生出一股怒气，“你当真知道？”
“是的。”
东方荼蘼望着山顶，幽幽地道：“我妈妈，其实并不是一下子死去的……”
“什么？”
“事后，我清理她的遗物时，才发现，她其实也是一步步走向死亡的……你妹妹受尽一百八十多天的煎熬死去，而我妈妈，是受了一百八十多个月的煎熬才得以解脱的。”
李朝颜震惊：“怎么回事？”
东方荼蘼慢慢摇头，“一个人死后，再去回忆她的生，会让人产生深深的幻灭感，但我无法阻止自己不去想，想着想着，我也差点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