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棋子(安妮塔西娅)
楔子
焦躁,炎热。
无情的火焰,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昔日华美绝伦的庭台楼阁,如今却淹没在一片炽热的烈焰之中,焚烧,殆尽。空气中弥漫着预示恐惧与死亡的浓烟,几近让人窒息。
宫女们乱成一团,四方奔走,却苦寻不着出路。嘈杂之声不绝于耳。有的人呼天抢地地求救,想要赢得一线生机,有的人四处碰壁,索性席地而坐,放声痛哭,有的人倒下了,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也有人挣扎着爬起来,走远了,绝望地消失在一片浓烟之中。
从来不知道,原来,世外桃源与人间炼狱仅有一线之差。
我瑟缩在母亲的怀里,颤抖着,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疑惑地看着宫娥们眼中的悲伤与绝望,我依稀感觉到死亡的脚步正在悄悄逼近。
母亲说,父皇要杀我们,我们不能离开,凤将军只是奉命行事,我们不能怪他。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很冷静,眼中却含着一丝喜悦的泪光。我想,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母亲并不害怕。甚至,她曾一度期待这一天的到来,期待着解脱。
而后,母亲抬起美丽的脸,凄迷的眼神穿透弥漫的浓烟,仰望星空,口中喃喃,熙元,熙元……
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念这名字时,母亲脸上幸福的笑容。那个我从不曾见过的,属于江南第一美人的,动人而释然的笑容。我想,对于母亲而言,这名字的主人,大概是个特别的存在吧?特别得,甚至在生死关头,仍念念不忘。
后来,母亲的声音越发微弱,而压在我身上的重量却越发沉重。直到那微弱的声音被焚烧之声淹没,我的意识也在浓烟之中逐渐模糊。
恍惚中,我梦见一个女孩子,小小的,穿着艳丽的红色衣服,左耳后有一道浅浅的,翅膀状的印记。她的眼神很温和,牵着我的手时,十指紧扣,异常温暖。她说,她叫凤凰。而那让我想起了某则远古的传说。于是,我说,凤凰是属于重霄的神鸟,而我的名字,正好叫做苍穹。我又说,凤凰,我想带你离开这个冰冷的牢笼。
在我意识涣散的前一刻,她笑了,笑靥如花,消失在绵延的火海之中……
终于,轰隆一声,落凤山庄毁于烈焰之中。
第一章 被篡改的历史
男子在噩梦中惊醒,汗流浃背。似乎是被梦境勾起了恼人的回忆,他俊美的脸上,泛着丝丝冷冽的神色。
一直在门外等候的宫娥们大概是察觉到室内轻微的动静,闻声赶了过来,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沉寂。她们恭恭敬敬地在帘外行礼,低头时,眼睛悄悄窥探帘内若隐若现的身影,询问的声音娇媚无限:“皇上是否需要奴婢们伺候?”
男子透过轻纱帘幔,冷冷地看着宫女们年轻的脸上露骨的娇媚与渴望。而后自嘲地浅笑,脸上的神情愈加冰冷。
她们这般殷勤,大概是想等到一个侍寝的机会,飞上枝头吧?
哼,世人对权力与荣华富贵便是这般趋之若鹜吗?
终于,他掀开覆在自己身上的一床华贵的被褥,冷言屏退一脸失望的宫女们。直到宫女们轻柔的脚步声消失在夜色的尽头,他才拨开帘幔,离开床沿,就近在床边的桌子前坐下,倒一杯清茶,一饮而尽。
晚风拂过,不经意地翻开了数日前官员们呈递的史册。精致的内页上,几行工整而秀美的文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
先帝熙元者,瑶之皇子也。瑶者,岐之临国也。自岐国君璃钦起,封为属国,名之曰瑶。瑶世代朝贡,互不相侵。
后值岐国君璃炎继位,施****,厚赋税,屡以平乱为名举兵犯瑶,夺黄金美女无数。民怨载道。
瑶国君熙隆既卒,皇子熙元即位,召士卒,屯谷粟,修兵甲,举兵伐岐。
是时,璃炎恐其后及子落入讨伐军之手,遂命人焚长宁皇后及皇子苍穹于山郊行宫落凤山庄。长宁皇后丧命,皇子苍穹不知所踪。
此后,两军交锋,死伤无数。至岐卫国大将凤起闻先帝义举,弃璃炎之不义,归熙元,斩奸臣,俘璃炎。战争遂止。
元年,熙元称帝,废属地之名,改国号为瑜,迁都洛瑶,虚后位,立元丽妃之子熙宁为太子。
……
史书往往只是事实的片段,以着书之人的政治立场为依归,果然如此。
男子将史册合上,冷笑着,信步走近窗边那面雕刻华美的大铜镜。借着柔和的月光,他审视着镜中的自己,剑眉星目,面容清冷,气质非凡,一如从天而降的神祇。无怪乎,当他仍为皇子之时,宫中便流传着病弱的熙宁皇子实乃天人降世之说。
想到这一传闻,男子又不由自主地冷笑一声。倘若真正的熙宁听到这一说法,不知道会作何想法?那个与他年纪相仿,年少时便被隔离在冷清之处休养的熙宁,那个身体虚弱曾一度遭世人遗忘,乃至最终被他取而代之的真正的熙宁……
尽管,他与那个名为熙宁的皇子素未谋面,然而,当他被剥夺岐国皇子“苍穹”的身份,而冠予“熙宁”之名时,他的内心便对这名字真正的主人产生了愧疚之情。他这个本该与母亲葬身火海之人,又有何资格夺走属于别人的生活?
他想,大火夺走了他母亲的性命,却徒留这一张曾经带来灾难的酷似生父的脸,使他得以用别人的身份苟存于世,大概,是命运之神的捉弄,想让他的余生在仇恨与愧疚之中不得安宁吧?
早在二十年前,那个曾被他唤作父皇的昏君璃炎便认出了他那张酷似反贼熙元的脸。于是,才有了落凤山庄的大火,有了母亲的死,以及数百宫女的陪葬。如果他的生命能在那一刻痛痛快快地结束,那么,他的生父熙元便不会秘密放逐元丽妃病弱的皇子熙宁而为他正名了吧?那么,他更不会日夜受仇恨与愧疚的煎熬了吧?
真相,往往比史书记载的更残酷而荒谬。
所谓的权力之争与荣华富贵,也不过是一场踏着遍野无辜者尸体而捏造的闹剧。
而在这场任由命运摆布的闹剧当中,他被迫舍弃了苍穹之名,而伪装成皇子熙宁,于生父熙元病逝后继任皇位。
他丝毫没有选择的机会。一双无形的手在摆弄着这个荒谬的世界。而他,似乎打从一出生便已经注定了,不过是一只棋子,一只被命运摆弄得晕头转向的棋子。
熙宁,这个命运之神赋予的诅咒之名,将要伴随他一生吗……
三月的清晨,细雨滋润着瑜国大地。古木颓唐的枝丫上,长出柔嫩的新芽,轻风拂动,扬起一阵青涩的味道。
十三年前,先帝熙元便是在这样一个惬意的清晨攻入岐国皇宫,那时候,骄纵的璃炎尚在寝宫享受着软玉温香,且不知大难将至。熙元便是这样一举推翻了岐国的****,翌年登上帝位。然而,讽刺的是,距今不过十余载,皇座上的新君,却又变成过去的岐国皇子。江山几翻易主,确实让人哭笑不得。
临于高高的皇座之上,俯瞰高台下的群臣,若有所思的熙宁不自觉地笑了笑。自然,他并没有拆穿父亲一片好意的打算,更不可能在揭开璃炎的丑陋面目后依旧认贼作父,恢复岐的国号。只是,事实终究是事实,即便未能详记于史册之中,亲历其中的人却无法抹去过往的记忆。
“皇上,如今天下大定,百姓富足,且皇上已到宜立之年,臣以为,皇上应当对选妃立后之事稍作考虑。”朝议完毕,正当众大臣等待皇帝下令退朝之时,头发花白的礼部尚书樊庆忽而打破了沉静。
自这位年轻的皇帝登基以来,他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众多名门闺秀心照不宣的如意郎君。且不论他俊美的相貌,渊博的学识,光是“皇帝”的头衔便让人垂涎三尺。而朝中大臣更是纷纷盘算如何将女儿送入后宫,巴望着捞回一个国丈的头衔,借此步步高升。
无奈,对于立后选妃一事皇帝却始终只字不提。哪怕偶尔有不怕死的大臣谈及,也会被他以“国事为重”为由一再推迟。
转眼三年过去,眼看着闺中的女儿年纪渐长,大臣们早已着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丝毫不敢轻举妄动。于是,此番樊尚书的大胆提案,便正好道出了大家心中所盼。闻及此言,本来沉默不语的大臣们也纷纷站出来加入游说的行列。
“皇上,樊尚书所言极是。臣以为,选妃立后乃国家大事。皇上实在不宜一再耽搁呀。”
“自皇上登基以来,国道日渐昌隆,臣以为,百姓亦不忍见如此明君延误了终身大事哪。”
“当年天下方定,皇上心忧天下,实乃明君之举。然而,如今天下太平,皇上当为瑜国选立帝后哪。”
“皇上,先帝辞世前,曾一再嘱托老臣对皇上多加照顾,倘若先帝得知皇上心怀天下却误了终身,先帝定会怪罪,老臣实在担当不起呀。”
“皇上……”
旧事重提,此时的熙宁,再一次成为了众大臣围攻的焦点。三年前,他新登皇位之时,曾以天下方定,百废待兴,当以天下百姓为重作为理由,一再推搪众大臣的说亲。然而,近两年,赖先帝休养生息之举,天下已呈欣欣向荣之势。所谓“天下方定,百废待兴”确实再也找不到事实依据。
只是,选妃立后吗……
在众大臣一轮又一轮的游说浪潮之下,熙宁眉头深锁,始终不发一言。有那么一瞬间,他冷冽的眼神稍稍动摇,俊美的脸上不自觉地出现了一丝迷惑。
在他的心里,有一抹可人而温暖的笑脸。尽管只是童年玩笑般的约定,他却未曾忘记。也许一切无关****,但是,他却始终惦记着那个只能在梦里相会的女孩子,那个,他曾承诺带她挣脱牢笼的女孩子。
大概,正是这个儿时的承诺,使他不自觉地将婚姻大事一再拖延吧?
五岁那年,璃炎在上元节的宴会上看到了他。他仍然记得那个一直被他尊为父皇的中年男子,以他那惊愕与恼怒的眼神,穿越在场的众位皇子公主,朝臣妃嫔,直直地盯着他。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原来,临国有一位名为熙元的皇子,与他长得如此相似。相似得,让他的父皇感到愤怒。
那次宴会之后,他的母亲长宁皇后便再也无法得到圣宠。在某个下着茫茫白雪的清晨,皇帝更以静休养病为名,将他们母子俩安置在城郊的行宫。
而所谓的行宫,不过是一座常年无人居住的宫殿,与世隔绝、寒气逼人、花木凋零,那冷清的屋子里,时刻散发出霉菌恼人的气味,虽无“冷宫”之名,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偶尔,他会看到随行的宫娥偷偷躲在黑暗的角落暗自落泪,大概是为了主子失宠的命运,以及自身连带的不幸吧?尽管,那时并没有人知道号称第一美人的长宁皇后失宠的原因,然而,侍女们对他们母子的埋怨,却从未平息。
那天以后,往日频频送礼的朝臣们逐渐把他们二人遗忘,身边曾经毕恭毕敬、嘘寒问暖的宫娥们也渐渐变得冷淡,乃至对他与母后视若无睹。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他渐渐看透了宫闱之中那道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之风。刚开始,对于大家眼中的失望与不屑,他会迷惑,会生气。然而,时间长了,冷漠与淡定便在他的心里扎了根,茁壮成长。
时间如白驹过隙,在他十二岁那年,宫外渐渐传来了临国举兵叛乱的消息。出乎人们意料的是,瑶,那个对岐百依百顺的看似柔弱的国家,竟以雷霆万钧之势在两国边境展开了猛烈的进攻。
而他,便是在这样一个国家****的时刻,遇上了那个叫做凤凰的女孩子。
那是一个深秋的午后,秋风吹过,枯枝败叶纷纷坠落,厚厚地铺满地面。母亲在凤鸣院接见某位突然记起他们母子俩的大臣,却意外地没有叫他作陪。踏过遍地黄叶,他漫无目的地在一个个冷清的院落之间穿梭,直到在凤翔院的某棵大树下,发现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个穿着红色衣裙的女孩子,小小的,稚气的脸上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仰着头,洁白的小手似乎捧着什么,还不时在大树下使劲地往上跳。
“怎么了?”他走近那个难得的小贵客,淡淡地问了一句。猜想着,这孩子的来历。
大概是一直专注于那棵比她高上数倍的参天大树,他突如其来的冰冷问话,竟让那孩子受惊似的倒退了几步,急急忙忙地将双手藏于身后。
意识到自己那冷漠而失礼的态度,他朝女孩子微微笑了笑,表示自己并无恶意:“抱歉。我只是想,你大概需要我的帮忙呢。”他伸手指了指在大树枝丫上那个微微倾斜的鸟巢,以及鸟巢内几颗摇摇欲坠的鸟蛋。
“小鸟会死掉吗?”似乎是接受了他的歉意,小女孩的认真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刚刚一直藏在身后的双手平摊在他面前,“它掉到草地上了呢。”她手上捧着的,是一颗小小的洁白的鸟蛋。
被小女孩的认真所感染,他接过鸟蛋的时候也分外小心,只怕稍加力气,便把脆弱的蛋壳打破:“还是把它放回去吧?”确定鸟蛋完好无损后,他的心底竟莫名泛起了暖意。
“你会帮我吗?”小女孩垫起脚,着急地望着高处的鸟巢,一脸沮丧。对于现在的她而言,要攀上这棵老树,大概比登天还难。
他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小心地将鸟蛋放入怀中,挽起累赘的袖子,便开始攀爬眼前的参天巨木。每往上一寸,粗糙的树皮便在他手掌上留下浅浅的伤痕,华丽的衣袍上也渐渐刮开了几道口子。也许,对勤于练武的他而言,这不过是平常的事情,然而,那在树下等待的小女孩却看得胆战心惊,不时发出诸如“哎呀”,“小心”之类的惊叫声。
终于,他在鸟巢旁的枝丫上坐了下来,一手抱着古木,另一手轻轻地将怀中的鸟蛋放回原处。在大功告成的一瞬间,他不经意地瞥见了远处一望无际的林木,以及头顶万里无云的蓝天,竟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他从未看过的壮丽景色,壮丽得让人神往。原来,宫外的天地,如此之宽广。而他,却始终被困在一座冰冷的牢笼之中。如此悲哀。
生平第一次,他有了离开皇宫,远走高飞的念头。
“你在那看什么呢?快下来呀!”直到听见树下小女孩着急的呼唤,他才渐渐回过神来,原路折返,心底满是惋惜。
“大哥哥刚刚在看什么呢?”他的脚刚碰到地面,小女孩便迫不及待地冲过去拉住他的手,仰头看他,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神色。在高处极目远眺的他,仿如一只随时准备腾飞的大鸟。她也许永远也不会忘记,他那在阳光下耀眼的身影,闪烁着,如水晶一般。
不过是救了一颗鸟蛋,他便成了她的英雄了吗?浅浅地笑了笑,他并没有甩开她温暖的小手:“大概是看见了鸟儿才能看到的景色吧。”回想起方才那片无垠的天地,他回答的声音几近叹息。
“凤凰也想看看……”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散发着兴奋的光彩。她也想上去看看,她也想当一回小鸟。
“凤凰?”他挑眉看着身前这个小小的女孩,不禁心生宠溺。
“恩啊,我的名字叫凤凰。”小女孩用力地点点头,同时伸手撩开耳边柔软的长发,露出左耳后一道淡淡的胎记,如翅膀一般,“母亲说,这是属于我的翅膀。”笑容在她脸上绽放,花儿一般。
凤凰,这个促使他看到那片辽阔的天地的孩子,原来名叫凤凰。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声音意外的温和:“凤凰,是传说中属于重霄的神鸟,而我的名字,正好叫做苍穹。”苍穹,蔚蓝无际的天空。
“苍穹……是天空啊?”那个名叫凤凰的小女孩开心地笑着,如获至亲一般,“那么,你会带我到天上去吗?”
“凤凰,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离开这个冰冷的牢笼。”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如梦似幻,仿佛陈述着某个亘古不变的诺言,“等你长大了,我们一起去看看那片天空吧。”这时候,秋风拂过,吹起了他们华丽的衣袂,乘风飞翔一般。
那时候,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由”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