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恼人的预言
“启禀皇上,凤将军父子已从西北驻地赶回,正于宫门外等候皇上接见。”在熙宁思绪游走的时候,群臣们絮絮叨叨之声并未停息。直到殿外通传之声由远及近,大家才停止了轰炸。
凤起的名字终是将熙宁游离的神思硬生生地拉了回来。他稍稍眯着双眼,淡淡逸出的声音中,压抑着惊人的冷漠与恨意:“传。”
凤起,原岐卫国大将军,现瑜国唯一的岐国的旧臣,一个身份极具争议的人物。
在先帝熙元执意册封其为镇安大将军,使他手握重兵,并常驻西北边境之时,朝庭上下便不时传出反对之声。其原因无非在于凤起原岐国重臣的身份,乃至他变节归顺之事。也许,先帝熙元当年能轻而易举地瓦解岐的防卫,凤起功不可没。但是,一个变节的臣子,任谁也无法保证,他是否会安分地为瑜国效力。
然而,除此以外,对于熙宁而言,凤起这个名字还有着更为特殊的意义——杀母之仇。
熙宁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秘密围困落凤山庄,并奉命烧庄之人的名字。永远也不会忘记,当一身戎装的凤起领着少数精锐部队,犹如死神般出现在他们母子面前时,落凤山庄那炼狱般的惨况。尽管他的母亲临终前曾经叮嘱他不要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而怪罪这人,尽管这人当时只是奉着皇命行事,但,所有的罪孽终究是通过他那血腥的双手散播的,落凤山庄数百条人命终究毁在了他的手中。这双手所沾染的血污,连历史的洪流也无法洗净。
立国之初,西方临国兹隆趁着瑜国战乱方平,根基未固,屡次进犯。西北边境战事不断,先帝遂派遣骁勇善战的凤起镇守国境,委以重任。如今兹隆已对瑜称臣,西北边境再无战事,大概是到了将仇人召回,讨回血债的时候了吧?
看着大殿外由远及近的两道身影,熙宁的脸上泛起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对于如今的他而言,要斩杀此人,就如同践踏地上小小的蝼蚁一般,不费吹灰之力。然而,要杀他,却终究欠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而况,凤家手握边境重兵,断不可轻举妄动。
“臣凤起,叩见皇上。”
“臣凤鸾,叩见皇上。”
两道挺拔的身影在殿外站定,而后对着龙座上的熙宁毕恭毕敬地下跪,行礼。正是从千里之远的西北边境奉命赶回的凤起父子。
“凤老将军请起。”熙宁冷冰冰地打量着凤起父子,俊美的脸上看不出表情。那是一对英挺的父子,挺拔的身材,雕刻般的眉目。虽然连日赶路使得他们面容稍显憔悴,但是,立于皇座之下,却全身焕发着浑然天成的英气,让人无法逼视。这两个人,大概是天生的将材吧?
只可惜,杀母之仇,不得不报。
“凤老将军,如今边境情况如何?西北各镇,可有****?”熙宁高高在上地注视二人,清朗而悦耳的声音颇具王者之风。
“托皇上鸿福,自兹隆对瑜称臣后,边境除偶有盗贼扰民外,已无外患。西北各镇,重建完毕,百姓安宁。”谈到自己的驻地,凤起沧桑的脸上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想他戎马半生,终究是在十三年前做了一个他这一生中最正确的决定。倘若,十三年前,他没有叛变,如今统治这片土地的,仍是那个残酷的昏君吧?倘若,十三年前,他没有投奔熙元,如今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吧?尽管这一决定使他从此背上了变节之名,他却从未后悔。
“凤老将军乃我开国功臣,十三年前助先帝除恶,之后又受先帝之命保我西北边界以使我国不受外敌入侵,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凤老将军,实乃我瑜国之福将。”夸奖凤起的时候,熙宁脸上却覆盖着化不开的冰霜。
“谢皇上夸奖,老臣实在不敢居功。”驰骋沙场多年,凤起早已练就出过人的洞察力。熙宁的赞美,在别人的耳中,也许显得那么的悦耳动听,然而,在他凤起听来,却感觉毛骨悚然。他敏锐的目光,与熙宁对视,只看到对方眼底的一片冰凉。他无力地笑了笑,深知道,龙座上的男子对他的恨意。
“凤老将军终年在外奔波,实是劳累。如今西北已定,朕以为,凤老将军可暂且放心在国都休养,无须再为战事费神。”熙宁缓缓自龙座上站起,拾阶而下,“朕特地为老将军建造了一座镇安将军府,可容老将军在国都安居。”在众大臣的注视下,熙宁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向凤起靠近,他浅笑着,伸出冰凉的手轻拍了下凤起的肩膀。在众大臣的眼中,凤起大概是几生修来的福气,才如此蒙受圣恩。
然而,唯有凤起一人知道,熙宁这看似轻轻的一拍,却是暗中施加了千斤力道,使他的肩膀,微微地麻木起来。他知道,眼前的男子是铁了心要让自己留下,不留丝毫拒绝的余地:“老臣,谢皇上恩典。”自接到皇帝的召书,踏上归途的那天起,他便知道,自己别无选择。皇帝的赏赐,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将凤家留在自己的监视范围内,以伺机报复的借口。
“凤老将军不必客气,朕自会派人接老将军的家眷入住将军府,不劳将军费神。”语毕,熙宁靠近凤起耳边低语,“凤将军,十三年前,蒙您照顾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如此的亲昵而声音却是如此的冷漠,宛如死神的耳语,幽幽地自地底深处传来。
凤起啊凤起,朕会亲手送你最后一程……
镇安将军府位于国都之南,虬山山麓,依山傍水,景色清幽。尽管只是小小的将军府,却建造得金碧辉煌,气派非凡。
倘若没有熙宁的俯身耳语,凤起倒真会痛哭流涕地感激起浩荡的皇恩来。
然而,此时的凤起却是如坐针毡,片刻不得安宁。
“父亲自那天面圣以来,便终日惶惶不安,未知所为何事?”说话的男子身长三尺,英武过人,正是当日陪同父亲上朝面圣的凤家长子凤鸾。凤鸾随父亲征战多年,即使有大军压境,父亲也从未显得如此坐立不安。
“鸾儿,如今我们虽得蒙圣恩,可以长居国都,不必再忍受西北恶劣的气候,但是,这里毕竟不如边塞,伴君如伴虎哪,从今以后,我们都得小心行事。”凤起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嘱咐陪伴在身旁的儿子。今日他们虽是功臣,皇帝暂且没有杀他们的借口,但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凤起一人死不足惜,但恐怕难免祸及家人。
听到父亲的话,凤鸾英俊的脸上不禁露出骄傲而不屑的神色:“父亲此话差矣。若不是父亲当年带着十万大军投奔熙元,他们父子,会有今日吗?”当年的熙元不过是外邦小国之君,即便出师有名,但率领的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与父亲当年率领的十万雄师相比,实力差距悬殊。倘若当年父亲没被纳入熙元麾下,今日的江山,说不定就是他们凤家的了。
“鸾儿,你说这话,便是大逆不道。”看着儿子眼中的野心,凤起连忙出声喝止,“先帝仁义,岂是你可随意论断的?”熙元是世上罕见的明君,凤起便是为他那卓越的才能所折服,立志追随。
“哼,父亲,你我皆为瑜国功臣,先帝熙元尚且让我们几分,如今,我们又何必如此小心翼翼,惶惶不安?”凤鸾冷哼一声,确实看不惯父亲这连日的担忧。回想他们驻守边关多年,临邦国君尚且卖几分面子给他们,如今回到国都,岂能反倒落得卑躬屈膝?
“鸾儿,是功是过,世人自有评论,我们又何必居功自傲?”凤起抬头看着窗外细雨,莫名地忧愁起来。到头来,还是他负熙宁在先。对于火烧落凤山庄一事,无论是否出于自愿,他至今仍满怀悔恨。有些事情,他无法告诉自己的儿子,知道得越多,处境便越危险。如今,他是这世上唯一知道事情始末的人,倘若他能以死赎罪,使家人幸免于难,他倒是心甘情愿。
“父亲,您看,小妹年纪也不小了……”凤鸾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不打算再和父亲争辩。他忽而单手托腮,转移话题,似乎盘算着什么,“近日,孩儿听说众大臣正筹划着说服皇帝选妃一事,您看,父亲是否也当为小妹的终身大事作些打算?”
闻言,凤起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若有所思地喃喃:“凰儿的婚事吗……”这一直是他最大的心结。十多年前的一则预言陈封在他心底黑暗某个的角落,不愿回想。
“父亲,母亲去世的时候,不是也嘱咐过您一定要帮小妹找门好亲事吗?我想,若小妹能嫁入后宫,便是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吧?到时候父亲也当贵为皇上的岳丈,还怕皇上会因小事而怪罪吗?而况,当年先帝不也立意想与凤家联姻吗?如此说来,小妹本就是帝后之选。”得意的光芒从凤鸾的眼中一闪而过,几不可察。他的妹妹素有闭月羞花之貌,早已名扬西北各镇,要得皇帝的青睐,应当不是难事。至于荣华富贵,那更是他和父亲应得的一切。
“说得也是,如果是皇上的话……”唯有这个对凤家满怀憎恨的男子,必不会爱上仇人的女儿。唯有这个男子,可以解开那则可怕的预言……
“父亲,我想,我们已安顿数日,是否当在府中设宴款待皇上与群臣,以谢皇恩?”丝毫没有察觉到父亲的忧虑,凤鸾的唇角勾起了自信的笑容,悄悄地开始盘算着如何利用这次宴会将妹妹顺利送入后宫,“未知父亲意下如何?”
敏锐如凤起,又岂会不知道儿子的心思。思忖良久,他终是拿定了主意,轻声吩咐道:“鸾儿,设宴一事为父便交予你处理了。”看着儿子意气风发地领命退下,凤起才在窗边坐下,叹了一口气,眼光再次转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际,不经意地想起已经去世的夫人。
“端娘呀,为夫这样做,不知是对是错……”
“凰儿年纪也不小了,为夫也当遵守当年的承诺,为女儿找一门好亲事了吧……”
“只是……”某件往事撞进了凤起的记忆,让他的心忐忑起来。
某个风雪之夜,一个仙风道骨满头白发的老者敲开了将军府的大门,请求借宿。好心的凤起自是不会拒绝老人家的请求,径自带他进入屋内。然而,甫进入大厅,老者便盯着正教着年幼的儿子习字,大腹便便的端娘说道:“凤之雏,必为心爱之男子,化身修罗,手刃至亲,死于非命……”
老者预言般的话语撼动着在场每个人的心,但是,往后任凤起如何追问,得到的答案皆是“天机不可泄露”。
第二天清晨,老者不辞而别。而端娘腹中的胎儿,也刚好在老人离去的当天降生。这孩子,便是凤起的女儿,凤凰……
正当凤起沉思着,自言自语之时,一袭纤细的红影于丛丛林木间一闪而过,惊动了绵绵的雨幕,消失在院子的尽头。
就在红影消失的瞬间,凤起的眼光追随着它离开的方向,脸上露出了惨淡的笑容:“凰儿哪,世上唯有一个男子绝不会爱上你,骄傲如你,也断不会爱上为父安排之人。如此,预言便无法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