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被囚深宫
夜已深,虽是夏末,瑟瑟的凉风潜入室内,却让坐立不安的凤凰不禁打了个寒战。远处钟鼓之声仍不绝于耳,喜庆得,让她感到烦躁。回想起方才宴会之上笙歌曼舞的场面,以及那些巴结的嘴脸,她不禁心生厌恶。
皇帝,大概仍在宴会之中周旋,接受群臣的祝贺吧?
凤凰不屑地冷哼一声,不耐烦地伸手,探向发间,正想摘下沉重得让她感觉脖子酸痛的那十二支凤钗,却被几个大惊小怪的宫娥拦了下来。
“皇后娘娘,万万不可。这凤钗,当由皇上亲自为娘娘取下。”为首的宫娥穿着一件青色的衣裙,面容清秀,大概是久居宫闱之中的缘故,尽管她年轻的脸上布满了紧张的神色,却慌而不乱,进退得宜。
“不过是几支钗子,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凤凰并无意刁难这一大帮迂腐的宫女,她稍稍嘀咕了几句,便一脸不快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皇后娘娘,请暂时忍耐。”瞧了眼凤凰孩子气的表情,那清秀的宫娥忍不住轻轻一笑。她仔细地为凤凰稍稍扶正一头精致的钗子,而后体贴地伸手揉捏起凤凰那酸痛的肩背来。心想,主子被宫中的繁文缛节折腾了整整一天,也难怪会感觉疲惫。
“你叫什么名字呢?”凤凰倍感舒适地闭上眼,肩背上的酸软,在那巧力的揉按之下稍稍缓解,烦躁之感一扫而空。
“娘娘,奴婢柔桑。”那名叫柔桑的宫娥浅浅地笑着,双手并未闲下来。调往伺候凤后的宫女,全是百里挑一,经验丰富的宫人。而柔桑更是从小便一直在宫中做事,自然对主子体贴入微。
轻轻抬头,凤凰看了眼窗外冰冷的月色,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柔桑,本宫以为,皇上今天晚上并不会来。”不经意地想起熙宁清冷的面容,凤凰的心轻轻地抽痛了一下。自当日将军府一别,已过数月,她想,大概是早已习惯了棋子的身份吧,当日满心的愤恨,如今却只剩一丝漠然。
“今日乃皇上与娘娘的大婚之日,皇上又怎能不来栖凤宫呢?”似乎察觉到凤凰语气中的一丝落寞,柔桑低声安抚着,脸上嚼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谁不知道皇帝深爱着这凤家小姐呢?光是他特地在观星台旁建造栖凤宫一事,便足以看出他对凤后的宠爱。
观星台乃司天监夜观星象、推算天命之所,位于皇城正北,地势稍高,视野开阔。由于此地关系着皇室命脉的兴衰,因此,除皇帝及少数拥有特权的皇亲之外,其他闲杂人等一律禁止靠近。然而,皇上却执意在此风水宝地建造栖凤宫,作为凤后的居所,全然不顾众大臣的反对。
“哼。”凤凰自是不懂柔桑脸上莫名其妙的笑意,她冷冷地哼了一声,颇有“咱走着瞧”的意味。
果然不出柔桑预料,正当凤凰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之时,远处断断续续地传来了“皇上移驾栖凤宫”的通报之声。闻此,柔桑便朝凤凰耸了耸肩,带着一脸胜利的表情引领众宫女在入口处排成两列,恭候圣驾。
大概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绚烂的灯火逐渐移近。透过精致的窗户,火红的光芒映入冷清的房间之中,洒下一片暖意。门被两位黄衣宫女轻轻推开,一身紫金龙袍的熙宁便在兰的陪同之下进入了房间。早已在门前恭迎的一众宫人微微施礼,在得到皇帝免礼的旨意后才尾随靠近在床边危襟正坐的凤凰。
待到众人走近,凤凰冷冷地看了眼一脸淡漠的熙宁以及他身后那温婉如兰的女子,心不甘情不愿地上前行礼:“臣妾参见皇上。”强忍着心中莫名燃起的怒火,凤凰的声音竟冷漠得让人心寒。这个该死的男人,竟连大婚之日也带着心爱之人来向她示威吗?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几乎与凤凰同时,兰淡雅地笑着,毕恭毕敬地向凤凰行礼,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凤凰的敌意。
“皇后,起来吧。”自进入房间以来,熙宁的视线便始终停留在盛装的凤凰身上。不得不承认,相别数月,她的容颜竟日复一日地在他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尝到了思念的滋味。
“谢皇上。”凤凰敛起礼节性的笑容,冷冷地与熙宁对视,却并未理会始终维持着屈膝行礼姿势的兰。
“皇后,兰正等着你呢。”熙宁望进凤凰冰冷的眼底,心下一惊,却不知她的恨意从何而来。又或许,他一直知道她那怨气的来源,只是害怕面对,便佯装不知。凤凰从来不想成为他的妻,不是吗?
凤凰嘴角扬起僵硬的弧度,语气中满带讽刺:“皇上言重了。兰既是皇上的人,又何需听命于臣妾?”他心疼了吧?既是如此,又何苦带兰来刺激她?在他们的眼里,她凤凰难道只是没有任何情绪的人偶?
“娘娘……”闻及凤凰对皇帝不假思索的顶撞,被指派到皇后身边伺候的一干宫女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甚是担心主子惹祸上身,殃及池鱼。从来没有人胆敢公然挑衅皇帝,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再圣明的君主也毕竟是人,难免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倘若因着一时的冲动而丢了脑袋,实非明智之举。
熙宁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眉眼中间竟没有丝毫愠怒之色:“既是朕的皇后,便是这宫中的主子。那伺候朕的,也理当伺候皇后,岂有不必听命之理。”他低声地解释着,却不知凤凰怄气的缘由,竟是她那莫名的妒意。
“这也包括皇上的爱妾在内?”熙宁给她以台阶,而凤凰却偏不领情。她仰着头一瞬不瞬地与他对峙,面容竟苍白得可怕。明明一直恨着他,明明早已将他排拒于心门之外,然而,当“爱妾”二字从她牙缝间挤出时,她的心却恻恻地疼痛,竟让她以为,自己是在嫉妒着当日被他紧紧揽在怀里的兰。
“爱妾?”熙宁挑眉,眉宇间充满了迷惑的神色。他的后宫,仅容得下她这个皇后,哪里还有什么爱妾?他稍稍扫视了一下周遭的宫娥,想从她们的表情中瞧出丝毫端倪,却见她们同样一脸茫然。
“皇上,娘娘似乎有所误会,可容奴婢起来说话?”比起懵懂的熙宁,身为女子的兰,自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凤凰的意思。她又怎能忘记,当日将军府的晚宴上,熙宁冰凉的怀抱。即便知道那不过是一场戏,兰却悄悄地将他的温度铭记于心。而凤凰所介怀的,大概也是这一荒唐的戏码吧?
熙宁淡淡地应了一声,惊觉身侧的兰仍固执地保持着施礼的姿势,不禁心生愧疚,不自觉地伸手将她扶起:“兰,起来。”
在熙宁看来十分自然的举动,在凤凰看来却十分刺眼:“误会?”她冷冷地笑着,心却在滴血。任何解释对于她而言都不过是蹩脚的谎言。
凤凰正准备说什么,却被一旁心细如尘的柔桑赶在前头抢了话:“皇上,兰大人,娘娘折腾了一天,大概是累了,加上尚未适应宫中生活,才心情不好。恳请皇上与娘娘早些休息吧。”依稀感觉到三人僵持不下的微妙气氛,柔桑适时为凤凰打了圆场。主子的怒气,大概是指向从小便跟随皇上的兰大人吧?难道说,娘娘是在嫉妒吗?
在凤凰的情绪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之前,熙宁淡淡地点头,算是接纳了柔桑的提议:“都退下吧,兰,你也退下吧。”有些事情,惟有他与凤凰两人方能解决,人多反而碍事。
“是。”一干宫人如获大赦一般匆匆离开这一触即发的战场,惟有兰和柔桑不约而同地在退离房间之前回头看了几眼沉默对峙的两人,暗自叹息。他们,当是深爱着对方吧?
直到细微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熙宁才轻轻地开口询问,语气中溢满了关切:“凤凰,可是累了?”他看了眼她头上沉重的金钗,默默地伸手,一一为她摘下。
随着华美的凤钗被一一取下,凤凰瀑布般的长发便无拘无束地泻落肩头,妩媚得让熙宁怦然心动。凤凰不自觉地别开脸,躲开他双手所散发出的微凉的体温:“既从属于皇上,未得皇上同意,臣妾又岂敢疲倦?”如此说着,凤凰的声音中竟沁着惨淡。自众人离去的瞬间,她的漠然便也被一丝丝地抽离。她想,一定是兰让她想起当日的难堪,她才又开始在意吧?明明已经习惯了棋子的身份,不是吗?
“凤凰,你我之间,难道只能如此针锋相对吗?”熙宁淡然的眉宇间,悄悄地笼上了愁郁。
“臣妾应当称职地当一颗棋子,决不违背皇上的意思,更遑论与皇上针锋相对,不是吗?”凤凰自嘲一般地笑着,在心底积聚数月的怨气排山倒海一般涌出。
“凤凰……”闻言,熙宁万分诧异。想必她是听见了当日他与凤起的对话,才生出这样的误会来,“有些事情,我现在无法跟你解释,但是,你是我的皇后,并不是所谓的棋子。”他无法告诉她自己的身份,他无法告诉她自己与凤起之间的仇怨。
“皇上既是一国之君,又何需向臣妾解释?”凤凰面容惨白地笑着,眼中的神采尽数褪去。这个世界,一直都是如此荒唐,所谓的解释,不过是将一切歪曲的事实人为地合理化罢了。也许,她该认命,她该麻木地活着。
“一国之君又有何用?”熙宁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自嘲一般,“我倒宁愿自己只是虬山上的无名孝子,如此,你便不会对我心怀怨恨了,不是吗?”然而,事实却是如此残酷。别人想要这皇位,竟如何也得不到,而他并不想要,命运却偏偏给他安排了这张冰冷的龙椅。
“如此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教凤凰如何不恨?”凤凰悄悄地闭上眼,感受那冰冷的夜风幽幽划过肌肤,留下刺骨的战栗,“皇上不懂,这身不由己的感觉。”
乌黑的发丝在清冷的夜风中翩然扬起,衬得她的脸色愈发凄然。这样失魂落魄的凤凰,竟让他感觉触目惊心。他幽幽地敛眉,伸手,轻轻地将他揽入怀中:“凤凰,事情并非如你所想。”语气温柔得竟让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再次触碰到他冰凉的体温,凤凰浑身微微一颤。不禁回想起当日在熙宁怀里哭闹着入睡,她的脸悄悄染上了绯红。强忍着瞬间加速的心跳,她皱着眉,倔强地将他推开:“皇上,有些事情,没有争辩的必要。”凤凰害怕让他看见自己的慌乱,迅速地转身,忍不住一次次地质问自己,既是决定了恨他,又何以对他的怀抱感觉面红心跳。
“凤凰,有时候,即便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之事,也未必是事实的全部。”凤凰温软的身子一旦抽离,丝丝的惆怅便灌入熙宁空荡荡的心中。他稍稍低头,目光落在她清瘦的背影上,克制着想要上前拥抱她的冲动。对于她而言,他的怀抱,定是让她万分苦恼吧?所以才迫不及待地逃离?既是如此,他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事实便是,皇上已经向所有人证明了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凤凰凄然一笑,悠然转身,看他的眼神里似乎没有丝毫的温度。她人偶一般,麻木地向熙宁走近,直到他那冰凉的温度仅有咫尺之遥,她才冷冷地伸手,漠然地解开他的衣襟,“时间不早了,臣妾这就伺候皇上就寝。”她的声音如此满不在乎,仿佛一切只是例行公事,不带一丝爱恨。然而,她脸上渐渐浮起的红晕,却泄露了她的娇羞。
“凤凰,住手!”熙宁被凤凰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按住她那双不安分的小手。虽然她是他的皇后,圆夫妻之事本是理所当然,但,若在她心怀怨恨之时占有她的身子,只怕他们之间,又多了一个难以解开的心结。
“臣妾的身子,皇上不想要吗?”凤凰怔怔地盯着自己那被他厚实的双掌紧紧握住的手,语气中竟有丝丝怨怼。大概是因为他心里另有所爱,所以才不屑碰她吧?即便一切只是新婚之夜的例行公事,而他却依然不想碰她?
“凤凰……”熙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默默地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床边坐下。熙宁单膝跪在她的身旁,伸手,轻轻地为她脱去束缚着双脚的鞋袜,而后温柔地让她躺下。他又岂是不想要她?只是,倘若一切并非出于她的自愿,而只是权当完成任务,那,他倒宁愿等到她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献出的那一天,“凤凰,你累了,今天就好好休息吧。”语毕,熙宁轻轻地在她额上印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便欲转身离开。
熙宁莫名的温柔,再次让凤凰感到意外,在他转身的瞬间,她不自觉的伸手拉住他的袖子,一丝不安涌上心头:“皇上要去哪里?”他对她难道没有丝毫兴趣吗?他要去找兰吗?新婚之夜,他便要抛下自己的妻子,去找另外一个他深爱着的女人吗?尖锐的刺痛无情地落在心上,让她轻轻地皱起了眉头。
瞧着凤凰眼中不经意地流露出的一丝落寞,熙宁微微一笑,轻轻地扯出自己的衣袖,而后重新为她拉好身上的被子:“我就在外间,不必担心。”新婚之夜,他若是独自回到寝宫,他日必起流言蜚语,而凤凰也定要被宫里势利的人们看轻。这一切,并非熙宁所乐见的。
“哪里也不去?”凤凰挑着眉,一脸疑惑地看他,而嘴角却不自觉地勾起了安心的笑容。他要留下陪他吗?他不是不要她吗?他不是要去找兰吗?
“哪里也不去。”熙宁宠溺地笑了笑,再次在她额上印下轻轻的一吻,眼神里多了一丝眷恋。若再不离开她的床,他便再难以抑制心底骚动的火焰吧?他的欲望,何时膨胀到了他必须竭力抑制的程度了?无奈地笑笑,理智终是占了上风,熙宁一刻也不敢停留,径直走向外间窗前的软榻。
凤凰极力压抑着心底的空洞感,目送他的背影离开,直到他那清冷的背影滑入外间那张宽阔的软榻之中,她才顺从浓浓的睡意,不知不觉地入睡。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依然是那无名孝子,牵着她的手,穿过层层云雾,登上虬山之巅。在那片绝美的蓝天之下,他幽幽地回头,脸上带着罕见的温柔之色。他说,凤凰,请相信我,我爱着你呢。
那一瞬间,她竟忍不住祈求,但愿这梦,永远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