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权力斗争中的棋子
横抱着沉睡中的凤凰，熙宁脸色阴沉地站定在将军府前，微微抬头，仰望着眼前那座宏伟的建筑，踌躇不前。
一路走来，凤凰那伤人的话语始终在他的心头盘旋，竟让他感到心神不宁。他一直以为，除了仇恨，自己早已对身边的一切漠不关心，没想到，她的恨意，竟让他平静的心湖蓦然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不知道，执意要娶她，到底是对是错？
要娶她，是为了复仇吗？倘若他们的婚姻中间，夹杂了哪怕只有丝毫的报复之心，那么，对骄傲的凤凰，便是永久的伤害吧？
又或者，如她所言，他只是自尊心作祟，单纯地想向她证明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若仅仅如此，他倒是可以顺水推舟，以一干大臣的反对为由，给自己一个下台的台阶。
然而，可笑的是，他对她的在意，竟连他本人也说不清楚缘由。在此之前，除了儿时的偶遇，他们根本没有任何交集，不是吗？并没有非她不娶的理由，不是吗？何况，她是凤起的女儿，不是吗？
他可以想出无数的理由说服自己打消立后的念头，他可以想出无数的理由说服自己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上，只是……
正当熙宁思绪纷乱之时，将军府守门的两个小厮终是发现了这位不请自来的贵客，毕恭毕敬地迎上前去。然而，正当他们准备跪拜之时，却不约而同地瞥见熙宁怀中沉睡着的泪痕未的凤凰。讨好的笑容顿时僵在了两张诧异的脸上，他们暗自在心里求神拜佛，但求倔强的小姐不要再触怒圣颜：“皇上，那个……小姐的话，交给小的便是……”
眼看着两人颤抖的双手同时伸向怀里的凤凰，熙宁不禁眉头一皱，后退一步，瞥了眼惊慌失措的两人，冷冷地说道：“给朕带路。”
“呃？”双手扑空的两人面面相觑，竟一时无法理解熙宁话中之意。
“紫彤苑。”不自觉地压低声量，熙宁言简意赅地下达命令，并不理会两人疑惑的目光，便率先抬脚走入门内。
然而，他还没走两步，身后便传来杀猪似的大喊，竟是那两小厮突然醒悟而嚷出的通报声：“皇……皇上驾到……”大概是过度紧张的缘故，那两道重叠的高呼，声音竟大得吓人。话音刚落，便引来众多好奇的目光，以及一群闻声赶来，不敢怠慢贵客的婢女仆人。
感觉到怀里的凤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似有被惊醒的迹象，熙宁挑着眉，淡淡地伸手揉按她耳后的安眠穴，即便脸上堆积着吓人的阴霾，动作却甚是轻柔。而忌惮于熙宁脸上的薄怒，原来闹哄哄的人们，一时竟鸦雀无声，怔怔地瞧着凤凰。直到她皱起的眉头在皇帝的安抚下渐渐平伏，众人那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暗自庆幸终是逃过一劫。
“皇上，让奴婢们送小姐回房间休息吧？”待到凤凰重新陷入安睡状态，几个在紫彤苑任职的小婢女才壮着胆子抬头说话。或是害怕再次惊扰睡梦中的凤凰而惹来皇帝的怒火，她们说话的声音极低，如同耳语一般。
熙宁瞥了眼已然吸取教训的众人，并不打算与他们计较，只淡淡地说道：“不必了，为朕带路。”说这话时，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低头，目光触及她自被惊扰的那一刻起便始终揪着他衣襟不放的双手，胸口涌出一股莫名的暖流，嘴角勾起一抹宠溺的笑容。只怕，他现在已经没办法放下她了。
如此想着，熙宁便尾随一干人等朝着院落深处走去，浑然不知自己那不经意流露出的温柔，使得众人倍感诧异。
繁花浓郁的香气渐近，熙宁脑海中的印象逐渐从模糊转为清晰。当日，凤凰便是在这百花丛中翩然起舞，华美得，如仙子一般。然而，倘若没有当日的相遇，那他，便还是她心中的无名孝子吧？如此看来，这里的确是悲剧的开端。
熙宁冷冷地笑了笑，心底沁出惨淡的寒意。匆匆地于繁花中穿梭，他却没有丝毫游园的好心情。
一行人安静地穿过重重花海，良久，直到浓郁的花香悠悠远去，一幢别致的楼阁便映入眼帘。中年男子站立在楼阁之外，那挺拔的身姿散发着让人无法忽视的英气，正是闻讯赶来，在女儿闺阁前等候多时的凤起。
“皇上，老臣……”没等众人靠近，凤起便迎上前去正待行礼，却被熙宁淡淡地摇着头阻止。凤起瞥了眼熙宁怀中安睡的女儿，犹豫着，欲言又止地屏退一干仆人，亲自领着熙宁踏入凤凰的房间。
熙宁轻轻地扫了眼不时回头的凤起，却并未停下脚步：“凤将军，有话稍后再说。”烦扰的思绪因为凤起的出现，再次在脑子里纠结成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快步走向柔软的床铺，女子身上所特有的馨香之气扑鼻而来，熙宁微微弯腰，仔细地将凤凰放下，一脸苦恼地看着她那双紧紧抓住自己不放的小手，思考着如何重获自由。耐心等待着，直到感觉到她平稳的呼吸，他才小心翼翼地将胸前的布料自她手中扯出，轻轻地为她盖好棉被，伸手抚平她眉间的不安。那一连串的温柔，竟让一直立于床边等候的凤起感到惊讶。
“皇上……”眼看熙宁悄无声息地自床边退开，凤起便连忙跟了上去，与他一同离开了女儿的闺房。方才一肚子的疑问硬憋着，此时不吐不快：“小女……”凤凰是在何处遇见了他？她脸上的泪痕又是为何？而熙宁脸上罕见的温柔，又是怎么回事？
然而，凤起诸多的疑问仍未出口，便被熙宁淡淡地打断：“凤将军，你对朕与凤凰的婚事，有何看法？”熙宁挑着眉，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难得一见的温柔之色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正是一贯的冷漠。
“能得皇上青睐，便是小女的福气，臣，又怎敢有多余的想法？”即便凤起经验老道，阅人无数，却始终猜不透熙宁的心思。分明将凤家视为仇敌，却甘愿落入凤家所设的圈套之中，分明被凤凰的骄傲所伤，却坚持力排众议拟旨立后。这年轻的皇帝，究竟在盘算着什么？
“凤将军，即便朕要娶凤小姐，只是为了复仇，你也不介意？”熙宁冷冷地逼视着凤起，恨意难消。
闻言，凤起无奈地笑笑，再次想起了当日那则恼人的预言。倘若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女儿死于非命，他倒宁愿将她嫁给一个永不会爱上她的男子：“皇上要杀微臣，只需一声令下，臣死不足惜。”也许，熙宁要娶凤凰，目的便是要牵制他们凤家，但，凤起却敢断言，他决不会伤害她。其一，他了解熙元光明磊落的个性，而熙宁是他的儿子，所谓虎父无犬子。其二，熙宁要毁凤家易如反掌，确实没必要多此一举以后宫之事为借口。其三，倘若熙宁真的伤害凤凰，便是公然与手握边境兵权的凤家对立，实非明智之举。
熙宁移开视线，冷哼一声，凤起莫名其妙的笑容，竟让他感觉刺眼：“凤凰，岂是你的挡箭牌？”这该死的男人，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认定了他不会伤害凤凰，抑或是明明知道是九死一生，仍要将女儿送入虎口，但求保住自己的性命？
既然熙宁并不掩饰自己的恨意，凤起自是毫不忌讳地将话挑明：“皇上，当日落凤山庄一事，臣自知罪不可恕，然而，此事乃老臣一人所犯，也当由老臣一人承担。”他从来不害怕死亡，他所担忧的，只不过是家人的安危。
凤起的一番豪言壮语，竟让熙宁感到惊讶。没想到，当日无情的阎罗，却非贪生怕死之徒。熙宁冷冷地笑着，心有不甘地追问：“凤将军就不怕，朕会伤害你的宝贝女儿？又或是，她的死活，你根本不在乎？”
“老臣以为，只要凤凰在皇上的手里，凤家便没有不听命的理由。相反，若凤凰受到伤害，凤家决不会就手旁观。”凤起毕竟久经沙场，面对此刻关乎生死的言语交锋，却始终面不改色。言下之意，便是皇帝若敢轻易伤害自己的女儿，他定会不惜与朝廷为敌。
被道中心事的熙宁半眯着眼，嘴角不经意地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凤将军言重了，朕只是想知道凤将军的想法罢了。”的确，如今凤起虽被熙宁强行留在了国都，然而凤家却仍手握边境重兵，倘若他贸然公开与凤起为敌，即便是出师有名，他也没有十足的胜算。惟有将凤家的女儿纳入后宫，使凤家有所忌惮，他才有逐步削弱凤家实力的机会。凤起是个聪明人，聪明得一语道破熙宁的顾虑。即便不想承认，但熙宁却是对凤起那过人的洞察力心生敬佩。想必先帝当年也是被他的智勇双全所折服，才毫不顾及群臣的反对，毅然将他纳入自己麾下。
诚然，为了一时报仇的冲动而冒险相博，确非明智之举。凤起固然死不足惜，但若是因他一人，而引发战乱，那么受害的，终究是他瑜国的百姓。刚刚摆脱战争的阴影而呈现一片繁荣之象的瑜国，实在再经不起战争的摧残。这，便是他多年来强忍仇恨的原因。
更何况，比起仇恨，凤凰的存在同样让他在意……
不经意地想起凤凰在他怀里安然的睡容，熙宁的心便又柔软起来：“朕的确不会伤害凤凰，如将军所言，她的确是一颗重要的棋子，不是吗？”熙宁口是心非地笑了笑，并不想在仇人面前低头。然而，他却深深地知道，自己并不是因为害怕与凤家冲突，而是打从心里不想伤害她。说不定，她在他的心里，比那哽在心头十多年的仇恨更重要。
“皇上……”察觉到熙宁眼中一闪而过的温柔，凤起的心蓦然一凉。皇帝所说的，并非真心话吧？莫非，眼前这冷漠的男子，竟爱上了凤凰？若是如此，他该如何阻止那则可怕的预言？正想说些什么，凤起不期然地瞥见两道凄然的视线透过凤凰闺房外那半掩的窗户，注视着他们两人。他顿时心生一计，话锋一转，伪装无奈地接上熙宁方才那一席口不对心的发言：“皇上请放心，所谓虎毒不吃儿，凤起又怎会不顾女儿的生死？”
背对窗户的熙宁并没有发现凤起的异样，即便心里对于报仇一事早已另有打算，嘴里却仍然不肯认输。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淡淡地应道：“好一个凤起，你送给朕的棋子，朕会好生照顾着。”
伤人的话语，随着偶然拂过的清风，清晰地传入隐藏于窗户后方的凤凰耳中。离开熙宁微凉的胸膛不久，她便像是失去安全感一般，猛然惊醒。却没想到，比起让她惊醒的噩梦，父亲与熙宁的对话更让她感到心寒。
他竟然承认了，在他的眼中，她只是一颗可以牵制父亲的棋子吗？
一滴委屈的泪水无声息地滑落，坠入冰冷的地板，留下惨淡的痕迹……
宁贞四年，国泰民安，帝熙宁册封镇国大将军之女凤氏为后，掌管六宫，母仪天下。
凤凰无时不在想，人的命运，大概在出生前便已经注定，任谁也无力改变。
有些人，终其一生穷困潦倒，有些人，却生来便注定荣华富贵。而她，凤凰，无疑是后者。
镇国将军府的千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加之惊人的美貌，过人的才情，这使得她年纪轻轻便名扬塞外。甚至有坊间传言，便是临国的贵族子弟也纷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求亲的队伍竟从街头排到巷尾。而至于她那一舞倾城，赢得皇帝钟情的故事，更是广为流传，成为一时佳话。
兄长曾经跟她说过，自皇帝将立后之事昭告天下，贵胄小姐们便纷纷模仿起她的衣着打扮来，甚至有人每天都在自家花园中学舞，巴望着飞上枝头的一天。然而，她却清楚地知道，她不过是权力游戏中的一颗棋子，所谓的缘分，所谓的巧合，不过是机关算尽的结果。
大殿之上，熙宁身穿紫金龙袍，深邃而清冷得一如天人。而凤凰一身绛紫凤袍，手执后印，安静地立于熙宁的身旁，华贵得绚烂夺目。如此一对璧人，仿佛来自九天之外，般配得让人眼红。
熙宁一一接过礼官手上的十二支寓意尊贵吉祥的金凤钗，仔细地插入她那如乌云般的发间，算是为整个册封仪式划上句号。
那一瞬间，百官尽数下跪膜拜，齐声高呼“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那洪亮的声音在偌大的殿堂之间回荡，竟让凤凰感觉莫名沉重。她突然想要逃离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她突然想要不顾一切地反抗，然而，她却深深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女子，一个打上了凤家烙印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