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陈孤感到庆幸的是,他身子刚落入水中,双脚一挣扎,许久不曾游过泳的身子勉强也浮了起来,虽然免不了吃了一两口水,而且那刺骨的河水也开始一点点地抽拨着他身上的温度,但反而叫陈孤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时竟浑然不在意身上拧肉般的阵阵冷颤,咬牙与冯三娘游在水中推着船过了铁闸。
这时后面的官船终于赶到了水门前。但是上面的兵卒大多受了伤,却没有底气上前阻拦。
不过那河岸上的一个弓兵虞侯眼见陈孤三人将要逃出生天,急忙冲身旁的都头道:“李都头,再不下令射箭,贼人便要逃脱了。”
‘李都头’皱着眉摇了摇头道:“听说林都监在安泰河上布下的埋伏,也是因为没有多动弓弩,三十多名手持刀枪的禁军悍卒方才无可奈何地叫这些贼人从安泰河上逃了。林都监尚且不轻易动用弓弩。你我若是用了,将他们尽皆射杀了,怪罪下来,实在担当不起。”
‘李都头’其实也有抱怨。
“他娘的。上头下令追捕贼人,却又严令不得将贼人悉数斩杀了。这不是难为人吗?这要是换成真宗年间大宋和大辽打仗,不动弓弩的话,大宋早就被灭国了。”
‘李都头’自然猜不到,这是因为知州陈绛的算计在其中扮演的作用。
那弓兵虞侯也不可能猜不到这一点,不过他清楚的明白,若是今晚就这样放了这三个贼人,那便拿不到一分赏钱,白白受了雪冻,他眼珠子一转,又道:“李都头,上头所言贼人一共有六人。眼下这里只有三人。就算咱们将他们全部射杀了。岂不是还剩下三人?”
一听此话,‘李都头’神色不由得松动了一下:“可若是贼人只剩下了这三人……”
那弓兵虞侯立即谄媚的笑了一声道:“可咱们只见到三个人啊!”
‘李都头’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故作糊涂,反正是不知者不罪。
他一同意,河岸上已经就位的二十几名弓箭手,立即搭箭瞄准那水门铁闸下的陈孤三人。
船已经过了铁闸,冯三娘和陈孤也重新从水里爬上了船。
冯三娘连忙冲丁胖子喊道:“丁护法,上船!”
丁胖子却面色一绷,眉头上粘住的雪花立即抖落而下。
“三娘子,这铁闸委实太重,俺这辈子从没使过这么大的力气。一旦撤开手,双臂必然脱力。俺不是说大话,一旦没了俺摇橹,仅凭这条破船,你们是很难甩掉官船的追捕的。所以只有俺守着这铁闸,不叫这些撮鸟的船过去,你们才能逃脱。何况……”
“三娘子,你也知晓,俺这条命是伍教主所救。今日他不幸死在了福州城,俺不能苟活。”
丁胖子说完这句话后,居然露出了笑容,笑得柔性,笑得洒脱。
陈孤听出了丁胖子语气中绵而若刚的决绝,两眼登时红了。冯三娘则咬着嘴唇,强忍住了泪,她是一个聪明理智的女人,她知道她的情绪不能被泪水崩坏了,现在还没有脱险,伍达通被王兴杀害的消息,必须得有人传达出去。
陈孤忽然冲到船尾,冲丁胖子伸出手,呵斥般的喊道:“丁护法!伍教主虽死,那王兴却还在逍遥,你若是这般死了,谁来替伍教主报仇。你如何对得住伍教主!”
丁胖子听完,却笑得更惬意了,仿佛那河水是令人心神剔透的冷酒,他泡在酒里,还在赏着雪景,如何不快活!
丁胖子扭过头对陈孤道:“陈郎君,你的劝告俺心领了。这一路来,俺看在眼里。你这人胆子虽然小了点,但心眼不坏。虽然伍教主本来是要……”
说到此处,丁胖子声音一顿,似乎是说错了什么话一般,改口道:“不管怎样,俺没有白救你的性命,你们去吧,不必管……”
还未说完,丁胖子的神情猛地僵住,他大声喊道:“小心!”
陈孤登时一惊,眼角余光竟是瞥见一根羽箭恰好从铁闸栅栏间的缝隙中穿了过来,‘嗖嗖’朝着自己的脑袋瓜子射了过来。
在安泰河上时,陈孤虽然也曾遭遇到羽箭,但因为酒醉,便少了惧意。但如今,他心头却是蓦然一慌,霎时间愣着动也不动,脑袋里只剩下空白一片。
不过陈孤并没有闭上眼,他死死盯着羽箭射了过来,一瞬间,心头掠过万千念头,人将死的时候,不都是要回忆过往的嘛……但还未等到悲凉的情绪酝酿上来,就在他错愕之间,一个身影倏然挡在了他的身前。
是冯三娘!
分辨出是冯三娘的身影,陈孤的心房霎时犹如被毒蛛狠狠咬了一口,等他定睛看去,冯三娘已经中了箭,跌倒在了他的面前。
“三娘!”
陈孤惊呼一声,立即有更多的羽箭涌了过来。好在陈孤和冯三娘身在铁闸后面,那铁闸栅栏虽然有着缝隙,但到底还是能挡住大部分的羽箭。只有偶尔几只羽箭可以侥幸穿过铁闸。
冯三娘是左肩胛下中了箭,她用右臂搭着陈孤伸过来搀扶的手,挣扎着翻了个身子,脸颊上的妩媚酡红立即开始消减了下去。
但冯三娘却语气倔强地道:“我没事。”
陈孤心头突地一痛,正要开口探问冯三娘的伤情,却愕然看到还在扛着铁闸的丁胖子,在顷刻间,胸前和臂膀各中了一箭。丁胖子可没有铁闸护挡啊!
陈孤彻底乱了,这该如何是好?
丁胖子痛哼了一声,立即冲神色迷茫的陈孤高声喝道:“他娘的。快带着三娘子离开!若是三娘子也死在了这里。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陈孤并非是失了阵脚,他只是不忍丢下丁胖子,如今……他蓦地长叹一声,立即将冯三娘扶好勉强坐稳,站起身子捉住了船橹。
陈孤虽然是二十一世纪的福州人,但对划船也是丝毫不陌生的。他手腕一摆,立即感受到了船橹在水中搅动时反馈的巨大阻力,但此时此刻,他只有咬牙再咬牙,兀地憋住了一长口气,终于将船拨动了起来。
冯三娘皱着细密的两道柳叶眉,强忍着箭在肉中的痛意,扭过头看向丁胖子,神色苦楚道:“丁护法,你多保重……”
丁胖子也痛,而且更痛,可他却哈哈大笑一声,笑到一半,噗咳一声,险些岔了气,但还是坚定地笑了下去。
“三娘子,若是你能逃脱了,往后在江湖上,莫要忘了替俺丁四海传扬举起福州城水门铁闸的名声!再告诉关长青,俺丁四海他娘的就是天下之大任俺冲撞,只有俺拦住别人的份,没有人可以拦住俺!”
冯三娘终究还是涌出了泪花,颤声道:“我答应你!绝不会忘了!”
“哈哈,那俺便无憾了!”
陈孤蓦地长吸了一口气,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丁胖子,身影虽是胖壮,却显得威若天神,百鬼莫侵。陈孤一咬牙,转过头直视前方的水路,奋力划起了船。
可!他的泪水已悄然滑出了眼角,心中更是如同有惊涛骇浪在一遍遍地敲打。
伍达通死的时候,他还仅仅只是惋惜慨叹一代豪侠死于叛徒之手,可如今心中记挂身后的丁四海,他竟感到了一种失去亲人般的灼痛。
他的心情,便如同那漫天的雪花一样,已是破碎不堪。
如果有机会……他希望和丁胖子做一回好兄弟!
———
噗!
又有一根羽箭扎在了丁胖子的胳膊上!
但丁胖子却愈发兴奋了,仿佛已经忘记了他还是一具血肉之躯,他又冲着近处停住的官船喊道:“上面的撮鸟们,有爷爷在此,你们有胆子,便冲过来。”
官船上的官兵们纷纷面面相觑,不知丁胖子究竟是个疯子,还是个傻子。
不过官兵们一定不是傻子,见到丁胖子中箭负伤,又已是孤身一人,终于又忍不住开始缓缓靠近了……
河岸上的‘李都头’见到陈孤和冯三娘已经逃了,只剩下一个中了数箭的丁胖子,便喝止住了河岸沿上的弓箭手。
既然已经留住了一个贼人,又有上头的命令在,也就不必穷追猛打了。
他正要命人将丁胖子拿下,忽然听到了背后传来了一道细微的声音。大雪已经在地上铺上了一层白色,但他来到福州两年多了,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大雪了,以前在两浙路的时候他倒是见过。他愣了一下,忽然反应了过来,这声音是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噗呲噗呲的,裹杂着耳旁的风雪声,几乎教人察觉不到。
‘李都头’神色一变,刚想要转头,忽然觉得自己的脖子像是漏了风一般,旋即便意识模糊了,栽倒在了地上。
‘李都头’身旁只有那位弓兵虞侯,‘李都头’倒下的那一瞬间,弓兵虞侯甚至还没有察觉,他只见到一道健壮的人影猛地从他的身旁蹿了过去,紧接着几个箭步,便去到了那河岸旁,稍有停顿,竟是毫不犹豫地跳进了那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不好了,李都头被杀了!”
弓兵虞侯一扭头,看到了‘李都头’软到在地上的身体,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开始大声地叫喊,像死了亲爹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