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三娘……”
陈孤安安稳稳度过了二十年的神经,在这短短的一个夜晚,如同顽猴儿双脚下的细枝嫩桠般,歇斯底里地弹动。他紧紧抱着冯三娘已在哆嗦的冰冷身子,一遍遍地呼喊。凛冽的雪在他的脸上横冲直撞,温润的泪则从他的眼角四溢乱散,他的心里只剩下冯三娘的安危。
陈孤和冯三娘逃出了水门后,驾着船一路逆水而行,由于官兵没有追赶,他们很快便弃船上了岸。
但冯三娘却因为中箭流血不止,再加上先前在水门铁闸处下水推船时浸湿了全身,等到靠岸的时候,冯三娘已经额头滚烫,嘴唇蠕喃,意识陷入了模糊中。
陈孤见冯三娘已无清醒过来的可能,狠狠咬了一口舌头。荒芜的夜,冰冷无情的雪,只有在保持清醒的时候,才有可能闯过去。
“需要找到一处没有风雪的温暖地方。若是能遇到农户人家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陈孤心头掠过这个念头,他暂时将冯三娘放下,从腰间的挎包里拿出了手机,打开照明灯,环顾了一周。
除了身后的咕咚河水,都是一地雪。
冯三娘抖的更厉害了,陈孤眉头一皱,他缩了缩脖子,将自己身上的衫袄脱了下来,虽然也是湿的,但裹在冯三娘的身上,至少可以多挡一些风雪。
陈孤****着胸膛,他松垮的胸前肌肉和腹部线条暴露在风雪中,立即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等到陈孤感觉胸膛上残留的温度被风雪彻底吞没,他重新横抱起了冯三娘,虽然双臂在摇橹后已经十分酸胀,但是冯三娘一旦入怀,他的心底便涌出了一股温热。他不甘心,冯三娘的侠骨柔情,不该埋没在今夜的无情风雪中。
他偷偷用自己僵硬干涩的嘴唇,碰了一下冯三娘的性感翘唇,我会让你活下去。
———
陈孤和冯三娘靠岸的地方是金沙河洄水谭一带,靠近侯官县桂枝乡的钟灵山。
陈孤抱着冯三娘一路听着金沙河的河水声,借着手机的照明,艰难的前行。或许如同三姐河旁的弯水村一般,金沙河沿岸应该也会有烛火人家的。
陈孤的脚步愈发沉重,他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因为崎岖不平的野径而栽倒了。其中一次,他下意识的松开了手,想要护住自己的身子,结果却让冯三娘摔在眼前并痛哼了一声。于是……陈孤一旦再次察觉双脚踩空或是踩歪了,他就双膝往下一沉跪倒在地,虽然膝盖落地时,会有乱七八糟的疼,但这样,他也只有这个办法,可以牢牢地抱住冯三娘,不再让冯三娘受伤。
陈孤在父母的庇佑下过了二十多年的好日子,从未受过这般肉体上的痛苦。但恰恰是因为这个原因,当他克服了起初的痛楚后,他反而愈发坚定了,他不惧怕跪倒在地,他只是担心,下一次跪倒后,他再也无力站起来。他或许想当烈士,却没有当烈士的体格。
陈孤在心底说笑话给自己听:“如果自己抱着的不是娇柔软玉般的冯三娘,而是丁四海,那自己就真******惨了。”
但过了没多久,他不仅再说不出笑话,甚至鼻子里被灌满的风雪,也不再融化了,他吸进去的是冰冷,呼出来的还是冰冷。体内的五脏六腑和体外的千山鸟飞绝,一样的冰冷。
可是天无绝人之路。万径人踪现。
一点火光在陈孤被雪染白的瞳孔中逐渐放大,他看清楚了,是一处建在山坡下的土院,院门前,还有一株粗壮的榕树,陈孤其实并没有看到树冠,只不过手机的束状灯光洒在那榕树的狰狞树干上,也不足以照亮榕树的树围,至少也应该有三人才能合抱。
陈孤哆嗦着双腿,颤颤巍巍的走到院门前,终于可以将冯三娘放下。
他握紧拳头在木门上捶了再捶,一直未停,只不过越捶越轻,到最后,只剩下了象征性的敲打动作,他太累了!
但好在,院子里的人还是听到了。
木门被拉开,是一男一女。男的在前,蓄着美髯,素袍束巾,一看便不是农家汉子。在他身后,则是一位梳着高髻,面貌和蔼的妇人,端着烛灯,披着一件用狐皮缝制的罗袄,气质端庄。
只不过,风雪漱得脸色清冷。
“救救三娘!”陈孤瘫倒在地上,张了张失去知觉的嘴唇喊道。
那美髯男子看了看裸露着上半身的陈孤,又看了看冯三娘身上裹着的男子衣裳,不由得心下讶异。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俯下身子,将靠在门柱上的冯三娘揽在了右臂上。冯三娘的脸色很白,比雪还要白,那美髯男子又伸手在冯三娘的葱鼻下一探,倒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但是!就在美髯男子准备将冯三娘抱起进屋的时候,他忽然在冯三娘左肩下看到了一根被折断的木箭,他的脸色登时一变。虽然朝廷不禁弓箭,但在太平之年,岂会有人平白无故中箭。若是遭人误伤,也该去寻医求药,如何会来到这等偏僻之处。
美髯男子迅速将冯三娘重新放回了原位,他匆忙站起了身子,目光往陈孤走过来的方向看了看,并无人影。又回头低声冲他身后的妇人道:“英娘,这两个人应该和官府交过手。咱们不能……”
突然!
美髯男子只觉右腿被一个冷物死死扣住了。
是陈孤的手!
美髯男子心头一惊,低头看去,只见****着上半身的陈孤一面伸手捉住他的右腿,一面在院门前的雪地上挣扎着跪起了身子。
陈孤的意识虽然已经僵硬,但是看见美髯男子将冯三娘放回原地后,他顿时心里感觉到了不妙。
这一男一女似乎不打算救冯三娘。
陈孤觉得惊悚,错过了此处,冯三娘定会香消玉殒。
陈孤慌忙缩回他软瘫在雪地上的两条腿,他费力的将两条腿重新并拢在一起,用双手撑着地面,歪歪扭扭的跪在了美髯男子的脚跟前。
陈孤流着热泪,颤着身子,低头磕了下去……他这一跪,立即痛到了骨子里。先前一路上,他的双膝已经不知多少次撞在了地上。现在这一跪,再也忍耐不住了。
“求求你们,救救三娘。”
“我可以就呆在院子外,只求你们救救三娘。”
“求求你们……”
陈孤磕个不停,泪也流个不停,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给人磕头,他心里委屈,但他不能让冯三娘死了,即便没有丁胖子的嘱托,他也舍不得冯三娘死了,他已经喜欢上了冯三娘,小说里不是到处都是一见钟情,凭什么他和冯三娘度过了一个刻骨铭心的野外,他还不能喜欢这个侠骨柔情的妩媚女人?
美髯男子看得心头一惊,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个男人竟为了这位‘三娘子’,向自己叩佛般磕头。而且,这个男人分明是脱去了自己的衣裳,裹在了‘三娘子’的身上,来到此处,在这大雪夜也不知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艰难。
美髯男子身后的妇人忽然啜泣道:“六郎,救救他们吧。”
———
次日。
雪已经停了,院子前的那株老榕树上时不时会传来一阵顽皮的呜呜鸟鸣,伴随着这种鸟鸣,还会忽然啪嗒声阵阵,团团白雪,从树冠上,簌簌而下。
冯三娘终于醒了过来,比陈孤先醒了过来。
“趴着别动。你的箭伤如果裂开了,那就前功尽弃了。”
冯三娘还在困惑中,她就听到身旁一个女人提醒他道。
冯三娘侧着头看过去,是一个打扮清丽的妇人,但是这不重要,她忽然想起了陈孤,记得在金沙河靠岸的时候,是陈孤将她横抱着下了船,随后,她就神智迷糊了。
那个手中正在收拾铜盆布巾的妇人,似乎是看出了冯三娘的疑惑,微微一笑道:“你夫君实在太累了,正在另一处房间睡下了,你不用担心。”
冯三娘一愣,心底有些不大利索,这妇人说的‘夫君’应该是指陈孤无疑了。她蓦地想起安泰河上陈孤轻薄自己的事,可却生不出怒气。
“他不是我夫君。我们是师姐弟。”冯三娘不甘心叫陈孤平白占了便宜,解释道。
那清丽妇人一听此言,登时停下了手上收拾的活计,盯着冯三娘一脸的诧异。
冯三娘看到这妇人的表情,心头一惊,登时后悔了起来,大概是陈孤谎报了夫妻的名分,自己贸然改口说是师姐弟,显然是露出了破绽。
冯三娘想要补错:“其实我们既是……”
还没说完,却听那清丽妇人惊叹道:“那你师弟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弟了。他膝盖上受的伤,简直叫人匪夷所思。”
冯三娘又是一愣,旋即惊疑不定道:“他膝盖受了什么伤?”
那清丽妇人一脸唏嘘道:“你师弟两处膝盖上的皮肉都是一片模糊,甚至隐隐可见白骨。奴家夫君说了,他这样的伤,绝非是一次两次所致。大有可能是,一路上不知摔倒在地上多少次。不过说来也奇怪的紧,按说就算摔倒,也不至于每次都是双膝着地。他的胳膊腿部,虽然也都受了伤,但和膝盖上的伤相比,倒是不值一提了。”
“奴家夫君还说,他受了这样的膝伤,竟在寻到此处时,还能跪地求救,真不知胸中有着怎样的英雄豪迈。”
冯三娘没有听完,便已是心结千绪,泪生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