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宋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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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水城福州

三姐河上。

清晨的一道凉风贴着河面打了个旋,好似春燕掠水,尽情飞翔,只不过大概是还没完全苏醒,蓦然‘嘭’的一声撞在了一条木船上。

这是一条乌蓬河船,两丈来长,中间乌褐色的船蓬看上去有点像一座孤零零的驼峰。

前舱内,伍达通、王兴、关长青三人端坐着,并未说话。丁胖子则在船尾轻轻摇着橹,拨着大片大片的浪花,偶尔绑在船边的橹套处会突然‘吱吱呀’尖叫一声,和咕隆咕隆的搅水声相比,倒像是一个讲着荤段子的男伶忽然捏着嗓子谈起了人体艺术。

船蓬下,陈孤正瞪着眼盯着冯三娘的花容月貌,痛不欲生,他发现自己竟然成了一个光头。

“你该庆幸能保住你的小命。”

冯三娘打量着陈孤一脸的沮丧,好心提醒道。

陈孤伸出手在自己了无愁丝的光头上不甘心地摸了一把,愤然道:“可你们也不能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替我剃了光头吧!”

冯三娘没想到陈孤在身陷囹圄的情况下居然还会计较这种问题,颇感无语,但她还是开口解释道:“你原来的头发,两旁短如……总之很怪异,一看便不是大宋人。为了以防进城时,有人会验查尸体,所以关护法干脆给你剃了个光头,这样反而容易解释一些。”

陈孤眉凝目沉道:“你们难道就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头可断、血可流、但是头发得保留?”

冯三娘稍微一愣,旋即脸上云消雾褪,莞尔而笑,她一面将一块铜镜递到陈孤手上,一面拿起一盒脂粉道:“你这人的言行举止,确实不似我中国汉人……将铜镜摆好,画完妆,你就该躺在棺材里了。”

陈孤拿起铜镜,却又不想多看铜镜里那颗月光光脑袋,索性闭上了眼,慢慢享受冯三娘葱玉般嫩滑的手指沾着脂粉在他脸上轻轻拂动着。

十分舒服!万分惬意!

但是,陈孤在心中却另有思索:这些人的武功虽然没有武侠小说里描写的那么夸张,但绝不是普通人,而且方才听关长青和冯三娘呼唤那伍达通为‘教主’,似乎是什么宗教门派。但是这些人行事又并非光明正大,那关长青还不惜动手要杀自己,想来肯定也不是武侠小说里‘少林’‘武当’这些名门正派。还有这棺材,他们是要运入福州城的,可这棺材只盛下我一人,他们也没有打算在我腹中藏金裹银的。

陈孤隐隐觉得,这些人应该是有所图谋,肯定不会是替自己这个陌生人收尸下葬这么简单,其中必有古怪。那么……自己的身上既然没有问题,那会不会这幅棺材暗藏乾坤?

等到冯三娘给陈孤的脸上画上了死人应该有的惨白之色后,陈孤也老老实实地躺进了棺材里。

在掩上棺材盖之前,陈孤突然冲冯三娘说道:“多谢女侠救命之恩。”

虽然陈孤觉得这些人似乎不是什么好人,但对于冯三娘,陈孤不由得大有好感。如果没有冯三娘,他大概已经死在关长青的掌下了。

冯三娘睨了他一眼,妩媚的一笑,却没有多说什么。

———

福州城是一座美丽的水城。

从宋外城到梁夹城、再到唐罗城、晋子城和汉治城,大大小小的连贯河流缓缓流淌,驮运着南来北往的万家货船,戏水捉鱼的轻舟小橹,抑或是花缀帘遮的妓家画舫。

以唐罗城曾经的护城河安泰河为例,从云乐门至水部门,由西向东,贯穿福州城。尤其是朱紫坊往下安泰桥一带,人烟绣错,桨声灯影,两岸茶肆酒楼林立,笑语靡乐在遍布的青榕、松萝、丹荔之间,缠绵环绕,幽幽低鸣……整个福州城宛若一位正值豆蔻的聘婷少女在群水柔浪中沐浴畅游。

乌蓬船头上,伍达通、王兴、关长青三人都穿着袄衫缚腿,将到福州城的水门,他们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麻木,仿佛即便挺拔着身子,也显得十分卑微。船尾的丁胖子放缓了船橹,但四周的水波却愈发混乱了,因为这里进出的船只太多了。

福州城一共有三道水门,西南、东南和东北各有一道。

但进出福州城的大船,尤其是海船其实并不多见。因为巨大的货船往往会在怀安、侯官、闽三县分布的大小码头先行卸货,由小船再运到福州城东市进行分货处理。

丁胖子操持着乌蓬河船先由外城通仙门旁的水门入城,再到夹城美化门旁的水部门,这里有福州临河务所设的巡铺屋,除了缴税和检查来往船只外,还有监管盐务的作用。自晒盐法在福州乃至福建推广后,无论盐的产量和质量都大大提升,不仅自给自足,还远销两浙江淮。

大小船只涌在水部门外,前后罗列,缓缓驶入福州内河——琼东河。

“哪里人氏?”一个巡铺屋的瘦高兵士站在舟船上查问道。

伍达通身旁的王兴,佝偻着背部,露出一张布满沟壑的老脸,开口回道:“俺是高盖南乡、时升里、人,这是凤池东乡海曲里人,这是石门乡万安里人……”

“里面装的什么?”兵士点了点头,指着船篷又问。

王兴呵呵笑道:“是棺材!”

兵士眼一瞪,登时一脸晦气道:“你这老丈,棺材很好笑?”

旁边的关长青连忙凑上来道:“我们几个都操持海船营生,不曾想前一日有个福州城永平里的后生在海上得病死了,今日是要将尸体送回城内。”

兵士顺口道:“打开叫我瞧瞧。”

关长青面露难色道:“死人为大,开棺实在不吉利,还望兵士放我等过去,早点送了棺材,停灵别了家人,也好入土为安……”

一面说话,一面悄悄递了一份粗布包裹的铜钱。

那兵士捏住包裹掂了掂,心里有了数,摆手道:“走吧走吧,晦气。”

关长青欢喜地一点头正要叫丁胖子摇橹,忽然斜刺里传来一道刻薄声音:“这船上装的什么?”

“告知蒋都头,就是一幅棺材,不打紧的。”那瘦高兵士定睛一看,原来是都头‘蒋二哥’从巡铺屋里走了出来,不过既拿了钱财,瘦高兵士也不好装作懵然不知,便开口替关长青解释道。

这‘蒋二哥’唤作‘蒋由’,原来只是福州城的一个闲汉,只是不知后来得了什么机缘,竟被拨到这水部门的巡铺屋当了都头。那瘦高兵士虽然只是他手下的一个兵卒,但俗话说蛇鼠一窝,有财同发,关长青贿赂的这点钱,按道理瘦高兵士既然开口了,蒋由也不该追究。

但不曾想蒋由刚问出一句话,便从街道上一个夸张的猛跳,直接蹦到了乌蓬船上,可是他身子虚弱,双脚刚落到船头,哪能站定?身子顿时禁不住往前一冲。

伍达通等人自然不会好心扶他,纷纷一撤,蒋由霎时扑到前舱中,幸而脑袋撞在了伍达通的腿上,没有什么危险。

“他娘的,都没长眼吗。”

小眼瘦脸的蒋由挣扎着站起身子,扶了扶头上的皮笠,顿时冲伍达通几人骂了一句,旋即一双小眼飞向了船篷下——正是冯三娘安安静静地坐着,露出半侧脸,微亸仙髻,肤若凝脂,娇艳不可方物。

这一番动静,顿时惊得棺材里的陈孤警惕了起来。

“小娘子,抬头让我瞧瞧。”蒋由一向好色,连忙拨开挡路的关长青,走到冯三娘近处,笑吟吟问道。

关长青虽不好阻拦,但担心生变,便立即又伸手拉住蒋由,谄笑道:“蒋都头,这是自家婆娘。”

蒋由一回头,眉头大皱道:“这娘子是你婆娘?呸……”

蒋由啐骂一声,右手拔出腰间短把朴刀,威吓关长青收回了手:“就你这丑样,怎么可能会有这样娇滴滴的婆娘,分明有诈。”

冯三娘原本并不打算开口,眼见情势不妙,便抬头故作慌张道:“告知都头,我们真是夫妻二人。”

这一抬头,蒋由瞬间看傻了眼,方才他在岸上无意间瞥见这船篷里好像坐了个美娇娘,一时心奇便跳了下来,如今见了冯三娘全貌,眉若扶风柳,眼若迎春杏,鼻若透水葱,唇若合欢桃,一张俏脸恰似雪中红梅绽,冷中有香,香里藏媚……蒋由简直喜不自胜,好一个倾城娘子,妖娆仙姝……只是,怎么就嫁了人?

蒋由思想一愣,心道不制造点麻烦恐怕难有机会一亲芳泽,故而蓦然伸出朴刀指着冯三娘身旁的棺材,厉声问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快些打开叫我验上一验。”

陈孤在棺材里听到蒋由的喝声,虽不刺耳,但也察觉出其中的威胁之意,当即绷紧了身子,心中不禁担忧起来——毕竟打开棺材的话,他除了躺着挺尸,可谓是束手无策。

伍达通几人俱是忍耐不愿发作,以他们的武功,纵然陈孤假装尸体事败,逃走也不成问题,但藏在棺材里的东西却只能丢下,而这恰恰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

冯三娘心中有些犹豫,如果事情败落,她该不该救陈孤。

蒋由眼见没人理会他,心中不悦,索性自顾自将刀挂回腰间,伸手去推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