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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奔丧

第 39 章 第一回 奔丧

圣德三十年春,圣天帝在京都皇极殿驾崩。

而远离京都的花都却是另一番景象。

花都的春天总是会下起纷纷扬扬的小雪,而这样的天气也只有这里才有。

三月的雪地里,一个十七八的少年立于山坡之上,一身单薄的素裳被风吹得凌乱,抬头仰视天空,雪花旋落在白皙的面颊上任其消融,渐渐融化的不止是雪花,还有过去的记忆,甚至是经年的寂寞。

独自走过的路,独自有过的笑,和一切想要改变却无法改变的东西。

“到那里应该是夏天了吧!”少年凝望着不断落下的春雪,嘴里喃喃自语着。

吱呀吱呀吱呀,山坡的雪被急寻的步伐给踏得有深有浅,白的雪亦沾染上了靴底的污泥,黑的碎泥、枯烂的落叶甚至折断的树枝齐齐混合进雪白之中,浊了整片洁白。

“王爷,外头冷,您还是回车里吧。”浮紫枫说着,嘴里哈出的白气瞬间就化进了寒冷的雪雾中。

少年没有做声,只低头看着脚边的雪块,抬起脚尖轻轻一踏雪块就碎裂成了几瓣,少年微裂的唇角划出了轻扬的弧度,低哑的嗓音在落雪中响起,“反正来年,本王定能再见到这样的雪景。”顿了顿又言道:“罢了,启程。”

浮紫枫看着少年清俊瘦削的背影,心里竟泛起隐隐的疼痛感。

踏着奴才的背脊少年登上马车,卷帘一放,少年绝美如仙的身姿即刻变得影绰起来。

一道帘子,仿若隔了几个尘世。

浮紫枫看看在马车内歇息的少年,再看看那团刚才被少年踏散的雪块,他捏紧拳头暗暗在心里发誓,“王爷,属下定会拼死守护您的。”

浮紫枫大步跑向马车前头的马队,拉过缰绳跨上马背朝着身后的队伍振臂一挥,大喊道:“启程。”

语未落,马儿的嘶叫声、扬蹄声以及奴才护卫队前行的步伐声便扰乱了雪中山坡难得的宁静。

五十多人的随行队伍向京都开拔,落雪纷飞,旌旗猎猎,红色旗子上金线描绣的睿字格外抢眼。

“紫枫,你说咱们好不容易进京一趟,这点鸟人怎么能体现出我们睿王府的气势呢?”和浮紫枫骑着马儿随行在车座旁的王府左护卫严烈鼓着腮帮不满道。

浮紫枫白了严烈一眼,反问道:“你小子以为我们去京都是干什么的?”

严烈眼珠子滚来滚去,净白的脸上竟显不屑之情,吊儿郎当地回答道:“不就是皇帝老儿翘辫子了,要咱们王爷一路披麻戴孝扮孝子……”

严烈还没说完,浮紫枫就一马鞭子抽上了他的脊背,疼得严烈躬直了背嘴里还嗷嗷惨叫着,边摸着背边斜眼看着浮紫枫,只见那浮紫枫满口大道理,说什么这些话都是大不敬的,万一传到有心人耳里搞不好要捅出什么乱子来,还有作为王爷的贴身侍卫就该守本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妄加讨论主子的话更是罪加一等云云。

可严烈那大大咧咧猴急的性格根本没把浮紫枫的话听进去,反到吊着眼角更加大声的说道:“反正皇帝老儿对咱们王爷不怎么样,为这样的老子去哭丧没意思,没意思的很……”

在浮紫枫第二鞭子抽来的时候,严烈很机灵的弓背一闪,加紧马腹一提缰绳马儿飞快的奔离了车座旁,跑到队伍前头的时候,严烈还不忘丢给浮紫枫一个鬼脸。

浮紫枫轻叹,这嘴不上栓的臭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学乖,看着严烈那晃悠在马上的背影浮紫枫忍不住连连摇头。

风吹卷帘,瓣瓣雪花趁着空隙钻进了车座,旋降的雪花才还没落到地面就被暖炉袅袅升起的白烟给融化殆尽了,浮紫枫隔着卷帘看到少年干净的面庞浮现懒洋洋的笑意,一手捧书一手执黑子,边看书边下棋,那样的画面静谧而又和谐,少年认真的模样会叫人遗忘他的年纪,而少年灵动的眉眼却也像极了他风华绝代的母亲,而此刻静立的风姿也秉承了他的父皇的君王气质。

若问这少年是谁?

严烈一定会竖起大拇指骄傲的说道:“是我们家相貌好人品好学识好、坊间巷尾津津乐道、冠绝天下的花都睿王醒夜公子是也。”

而浮紫枫则会对自己说道:“此人是他发誓要效忠一辈子的主子。”

想起严烈那口水连篇的介绍词,浮紫枫不禁觉得好笑,这严烈虽然大大咧咧做事说话不经过大脑但也不失可爱之处。维护起主子来,严烈不落于任何人之后。

前头传来严烈和随行士兵的嬉笑声,身旁车座内的少年却安静异常,浮紫枫看着握缰绳的手已经被冻的通红,朵朵白色的花瓣早已经覆盖住了手背,抬头凝视天空不断降落的雪花,浮紫枫想着,这雪花就和他主子一样,生来圣洁,可一旦落地注定要被尘世的污浊所沾染。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会想起他初出京都的景象,以及那一年初见他时的模样。

圣天帝是圣王朝的第十代君王,可每代都子女缘薄,到了天帝这代只有四位皇子,于是天帝把天下四分,京都也就是京城分封给皇后嫡子当今的太子殿下,把富庶的江南月都分封给了贵妃之子逸王夕拾,西北牧羊之地风都则分封给了淑妃之子硕王素淡,最后只余西南边陲之地分封给了睿王醒夜。

人们都说,因为睿王的母亲没有封号且是艺馆的风尘女子,在朝中没有家族可依靠、在后宫更是被其他妃嫔排挤欺压,分封的时候只配得兄长挑剩下的地方。

那时候的浮紫枫也只是十五岁的少年,因父亲犯了贪墨罪累至全家遭贬,被贬之地正好是处西南边陲的花都,他们全家成为了伺候睿王迁移去封地的奴才。那一年,睿王才是七八岁的孩子,身着一席白衣锦袍,怀抱着一把檀木古琴,耷拉着脑袋被侍女推搡出宫殿正好跌在了他的脚边,当浮紫枫想要去扶助孩子的时候,却意外的被孩子拒绝了,孩子没有顾一身被蹭脏的白衣,而最先检查了那怀里宝贝的不得了的古琴,在确定古琴完好无损的时候,孩子天真的笑了,那一笑让浮紫枫不禁呆了一呆,当时心中就暗想,“这孩子生的真俊。”

也许因为那天真一笑,浮紫枫不知道哪冒出来的勇气,竟然开口和孩子说了话,“主子,请踏着我的背上车吧。”边说着边跪下伏着身子等待主子把他当阶梯踏着。

“你是奴才吗?”孩子清脆的嗓音晕了开来。

浮紫枫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他一直思忖着,若不是奸佞小人诬告他父亲,他现在还是四品京官家的大公子呢,怎么可能会是奴才,也因为这骨子憋屈已久的闷气促发了浮紫枫的傲劲,浮紫枫昂起头来坚定的对孩子说:“我不是奴才。”

孩子听到这句话似乎很兴奋,扯着浮紫枫的衣袖就说道:“那你能帮我把母亲接出来吗?”

母亲?

既然这孩子是主子,那么他的母亲即是后宫的贵人,莫说是凭他一介罪人身份不可能办到,就算是当朝王公大臣也办不到。一入宫门深似海,皇帝的女人就算是死也得死在深宫大院里,只是可怜了这孩子,还这么小就要离开母亲去那边陲之地当什么毫无实权的王爷。

“不能吗?”孩子看浮紫枫不说话,似乎意识到了自己任性要求,咬了咬唇又耷拉下了脑袋,抱紧了怀中的古琴,古琴被袖口不经意的刮出一道音符,铮的,清脆又响亮,震得人心里难受的慌。

闷闷的不说话,孩子抱着琴绕过浮紫枫,先把琴搁上车,然后自己攀爬上车座,根本没踏着浮紫枫的背脊上车。虽然只是小小的一个动作,却已然让刚成为奴才的浮紫枫感动不已。尽管这个人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咕噜咕噜滚动的车辕,卷起了一地的尘埃,也同时卷走了浮紫枫在京都所有的过往。十五年的京官少爷生涯即将烟消云散。他不知道等待着他的那个地方是怎么样的,在没见到这个孩子之前,他有过怨恨、有过不甘,甚至想过一逃了之;可见到这个孩子,他忽然觉得未来并不是一定没有希望的。

孩子在车上极其安静,安静的抚摸着古琴,安静的弹拨着一根根琴弦,明明生得一副谁见都可乐的脸,可眼神却寂寞的忧伤。

看到同一天去往封地的皇子都有母亲前来相送,那些珠光宝气的女人怀抱着儿子哭得死去活来的说什么都不撒手,更有甚者到了启程时间还需要几名宫娥拉拽,母亲才放下孩子的情况出现。看着车队渐渐走远,被侍卫拦住的妃嫔们个个泪眼摩挲,有的哭喊着把嗓子喊哑掉了,有的竟当场哭昏厥了过去。

浮紫枫知道这些女人们中惟独没有那个孩子的母亲,他以为他不会去看这种画面,免得看了伤心,可孩子还是看得起劲,边看边笑着说:“你看,他们的母亲哭起来真丑,果然还是我母亲最美了。”

笑得张扬而天真,笑得空洞而寂寞。

原来七八岁的孩子也能这般倔强又坚强。

历时三个月才到达西南边陲之地,这个地方虽然不富庶,但景观怡人,四季分明,春天的时候很多从未见过的可爱花朵会齐齐开放,雨后天边也会挂起巨大的彩虹;夏天的时候能吃到很多新鲜的时蔬和可口的瓜果;夜晚乘凉的时候更有很多闪着荧光的萤火虫围绕在周围,听着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然后安然入睡;秋天会被无数的枫叶包裹;冬天落叶能变成厚厚的毯子然后被纷飞的白雪所覆盖……京都没有这样让人幸福的景色,于是一年又一年,浮紫枫成长为了青年,而他的主子也长成了一位翩翩美少年。

只不过他们从此再也没被传唤进京过,少年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模糊了母亲的身影和容貌,而在来到花都的第七年少年得知了母亲病逝的消息,但没有皇帝的宣召,他没有资格进京祭拜母亲,于是得知消息之后的一个月里,每晚他都在反复弹奏着同一首曲子《忆故人》,弹到手指开裂,弹到琴弦崩裂,然后他说,“紫枫,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用思念谁了。再也不用了。”

说着的时候,少年只是笑。

隔着夏日的月华,微光打上少年白皙的侧脸,忽明忽暗的光辉隐去了少年的愁思,于是,少年的模样变得模糊起来。

浮紫枫不知道少年心中深埋的情绪,但浮紫枫知道,少年和他一样是不喜欢京都的。

此次进京奔丧也是奉旨而为。

十年过去了,花都的花开了又谢,那京都的呢?

三年过去了,他母亲的坟头是不是也无人打理?

“紫枫,你在想什么?”清幽的嗓音从卷帘里传来,截断了浮紫枫的思绪。

“呃……”

卷帘被书卷拨开了一道缝,里面的人正好能看清浮紫枫的尴尬的表情,醒夜低眉凝目,表情一派正经,缓缓的开口道:“嗯。让我来猜一猜。”

浮紫枫勒紧了缰绳,等着主子接下来的猜测。

谁料,醒夜用书卷轻敲了下脑门,灿烂的笑了起来,刚才正经的表情丝毫不见踪影,而且语带调侃,道:“啊,不会是在想你遗留在京都的青梅竹马吧?”

听完,浮紫枫差点黑下脸,皱着眉头暗道,明明和他一起来的,哪里来的青梅竹马,这玩笑开得真过头。

“我们的护卫军大统领居然成黑面神了,好玩,哈哈哈……”卷帘的缝隙不知道何时闭合上的,此时只听得到帘子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被这样一笑,浮紫枫更加面色挂不住了,不过也难得主子跟自己开玩笑,就算硬撑也要打圆场笑着认了。不过,就在浮紫枫郁闷的同时,帘子里又传来了主子的声音,“京都又非龙潭虎穴,你在怕什么?”

浮紫枫听得真切,他主子的语气里没有半点玩笑的意味。

他不是在害怕,只是最近接到暗卫密报,说皇帝驾崩曾单独召见了太子,留了一份密诏给太子,里面除了太子登位的内容之外,还包括对三王不利的消息。离京都较近的逸王和硕王早早就上京了,浮紫枫怕他主子因为行程长而失了先机。

帘内的醒夜端起茶杯,缓缓啜饮,饮完眼帘半阖,仰躺于枕被之前,最后落了一黑子在棋盘之上,似自言又似告诉帘外之人,“非攻。墨守。”

闻言,浮紫枫不再开口。

绣着睿字的红色旌旗顶端,点点雪花沉积的雀跃,车队行进的节奏缓慢而有序。

正午的太阳要升起了,车马在雪地里扯出数十道长短不一的影子。

凉风轻轻吹过,吹起马上人的衣袂,春天的风让人感到粟冷。

偶尔,有几只小鸟的鸣声打破了周围的谧静。

只不过鸟儿无法告诉他们,此次京都行,是福兮还是祸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