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第二回 初遇
初夏时节,京都已渐露暑热之象,一大清早人还未起就能听见知了那烦人的叫声。
祥阳区算是京都最繁闹的中心街区,可是几月前皇帝驾崩所有街道都被戒严,不仅不允许大车辆通行、甚至青楼艺馆等找乐子的地方都被暂封了,说是国丧期间要戒除一切娱乐活动,以表臣民哀思之情。
贤正街本是京都一条不起眼的小街道,只是毗邻城门,靠着商贸往来的客人这才慢慢兴旺起来,可碰上国丧期间没了往来客商,这条街顿然萧条许多。晌午时分这条街竟一个人也看不见,恼人的知了声吵得街道旁一茶寮的小二连打瞌睡都是捂住耳朵的。
突然呼哈呼哈重喘气声传来,接着叩叩叩敲击桌子的声音也传了开来,一个俏皮的略带稚气的嗓音飘进了店小二的耳朵里,“那个……请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十六七穿桃红色衣衫的女孩子从这里经过呢?”
店小二本是不乐意搭理的,听这小姑娘的声音很好听心里突生出想看看这打扰他睡觉的人儿到底长成什么模样,半眯着眼睛抬起头打量过去,站在眼前的小姑娘十四五岁,穿着素色的罗裙,如包子般的双髻端端正正的盘在脑袋两侧,模样颇为水灵,却算不上秀丽之姿,不过一双眼睛却生得又大又亮,而且含笑的时候嘴角边两个浅浅的梨涡,让人很容易就喜欢,按这个年纪小姑娘的眉眼似乎都没长开,说不定三五年之后也会出落成一位标致的美人,但也这早已超出了店小二关心的范围。
“姑娘要找之人有何特征,且细说来听听。”
慕容燕拍了拍因跑了大老远路而绯红的双颊,乌黑的眼珠在眼眶里哧溜的转了几个来回,然后有板有眼的比划道:“嗯,穿红衣,个头比我高……”说着说着干燥的嗓子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小二看见小姑娘嗓子干到咳嗽,也毫不吝啬的给她上了一碗水,慕容燕感激的道谢之后一口气喝掉了整完水,喝得太急嘴角淌出的水珠连成一线,洇湿了胸口一小块衣裳,夏日透薄的衣衫让里面红色小肚兜上的绣花纹路若隐若现,唯一可惜的是,女子本该傲人的地方这小姑娘还远远欠火候,不过娇嫩的身躯总是会让无缘女人香的男人们看直了眼,店小二也不外如是。
慕容燕是没注意到店小二窥视的猥亵眼神,依旧说的起劲,“嗯,瓜子脸,杏仁眼,高矮适中的鼻子,还有樱桃小口……”
听得小二不禁腹诽,“这样的美人只有皇宫大院才有吧,听说那先皇贵妃就是这样的绝色女子,年华正好之时皇帝却驾崩了,可惜也,可惜也……”
滔滔不绝描述的慕容燕自然不知道店小二此刻正分神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见她说完很久,店小二都没回过神来,于是只得淡淡的说道:“是不是没看见?”
店小二嗯啊唔的敷衍着,别说他刚才在睡觉,就算不睡觉大概也见不到小姑娘描述的美女,也不知道是哪家顽皮的孩子,肯定是被国丧期间行禁娱令关在家里给憋闷坏了,这倒好,正好碰上同时赋闲的小二哥。
见小二没再多说什么,慕容燕客气的道谢之后才出了茶寮,这时候小二才觉得这小姑娘笑起来眯起的眼睛像一弯新月,再配上嘴角的梨涡,顿时都让他忘了此刻酷热的天气,早知道就多和她寒暄几句的。
“得了,得了,咱还是继续睡觉吧。”看着依旧无人的街道,小二揉着眼睛继续趴桌子捂住耳朵闷头大睡起来。
就在店小二捂住耳朵闷头大睡的时候,一顶素白的八抬大轿从茶寮前经过,微风拂帘,轿子里清新的香气频频溢出,那眉眼那鼻型嘴型不就是刚才小姑娘描述的一般模样么,但这女子的面容显然不是十六七的花季少女,雍容典雅的气质尽显女子的成熟韵味,最是那惊鸿一瞥,亦叫人浮想联翩。
“主子,就快到了。”轿旁随行的老奴看到城门之后催促着轿夫加快脚力,他知道他主子等这一天等了整整十年。
京都的气候着实奇怪且四季不明,唯有冬季和夏季可分得清楚。这才初夏,就已经热得不行。
在茶寮好不容易喘口气,这才跑出城门就又满头大汗了,满脸通红的慕容燕累得哈腰直喘,可想着爹爹交代的任务,又想起不依照规矩在国丧期间穿素服而穿了鲜艳的红衣出门乱跑姐姐,她觉得一刻都不敢耽搁,至少在姐姐被官兵抓住前找她回家换掉衣服,要是被抓住那可是大不敬之罪有可能要下狱的啊。这个从小就男孩子脾气的姐姐八成又去近郊兵房营偷看人家操练了,从城门口到兵房营还有段距离呢,也不知道赶不赶得急,越想越急,顾不上喘气,慕容燕提起裙子就一头猛冲出去。
这哈腰哈得太久,埋头冲出去的时候竟忘了看前路。
嘭地,碰上了一股柔软,声音闷进了鼻腔中,一大片阴影坍塌了下来。
夏日,高阳,知了的叫声似乎都顿然消隐了,只觉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好闻的味道,慢慢沁浸自己的鼻腔,然后五感。
慕容燕捂住撞疼的鼻尖,想要抬头道歉结果发现发髻被什么东西给掐住了,本来就是自己鲁莽撞到了人,可现在还把头发卡在人身上,这会可是丢光了姑娘家的颜面。
发髻卡在了人腰间什么东西上,慕容燕只得弯腰乱转着身子,此刻她巴不得能把自己的头给先弄下来,解决了麻烦再给按上去,可这不是聊斋故事不能出现这样的情节,于是越着急慕容燕就乱来,双手摁着脑袋来回晃,晃散了发髻大概就能摆脱了,这样想着的慕容燕却也忘了此刻腰和她头贴在一起的人了,一时间慕容燕闷着头挣扎扯得头发生疼,慌乱间只看见那人穿着水蓝色的袍子,还有很白很新的白靴子,再斜眼一看旁边还有几双沾满了灰的黑色靴子快步向这里走来,但走了几步黑色靴子又在慢慢倒退,慕容燕觉得大概是被水蓝色袍子的人给阻止了,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要怎么摆脱现在这个该死的困境。
一双温暖的手罩上了慕容燕的手,很轻巧的就稳住了她的身子,接着便传来了那人的嗓音,声小却咬字清晰,“别动,我来帮你。”清洌又温良,慕容燕的心似掉入了冰窟窿,但窟窿里的水却是温热的。本想着要是遇上个难说话,搞不好要被叱责,现在听这声音,慕容燕悬起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大半。
默默的任他摆弄,只感觉他一手按住她的身子让她不要乱动,又一手按住她的头,纤细的指尖在摩挲着找发丝和腰带卡住的结点,轻柔而小心,完全没有之前自己乱晃扯得头发生痛的感觉。
趁他捣鼓的时候,慕容燕的脸微微朝左侧了侧,正巧水蓝色袍子的男子正低头解着她的发,虽然骄阳在头,可他的身子挡去了大部分阳光,隔着阴暗不明的光线看过去,那是一张和她的脸同样稚嫩的面庞,看那脸庞,犹如兰花,清隽如伊。可她偏偏在这样的人面前干了丢脸的事,想着脸蛋烧红了一片,她在心中咒骂自己的冲动和不长眼,现在倒好,如此窘境,都不知道要如何收场是好啊。
腰弯久了自然酸疼,寻思着是继续等待还是先锤锤腰,判断还没下慕容燕就听到清泉般的嗓音再次传来,“好了。”
“好了?”喃喃自语的时候她发现他已然离开了她数步,这下慕容燕才不好意思的扭捏着腰直起身子,但是脑袋一直不敢抬起来,不仅如此,她还发现脑袋上的重量似乎不一样了,散落的发丝柔顺的垂落在肩头,慕容燕摸着头发的时候蓦地一双手伸到了她面前,摊开的掌心上放着的是她原本束发的发带,粉白的发带上还缠绕着几根短发。
见慕容燕不说话,他又开口道,“原来是发带和腰带缠上了呢。”说着手又朝前递了递,“喏。”
慕容燕咽着口水,打算以最快的速度拿回发带然后再以最快的速度撒腿逃跑,想着也那么做着,可手还没触到发带就被旁边的人喝住了,“大胆奴才,见到王爷还不下跪。”唰地,刀刃和刀鞘摩擦发出的声响,所谓刀光剑影不过如此吧。
吓得慕容燕一哆嗦,团着身子抱头蹲下,嘴里咕囔着,“王,王……”那个‘爷’一直没敢说出来。
虽然住皇城根,以慕容燕的身份是不太可能见到皇亲贵族的,顶多皇家祭奠的时候能在一层又一层的人群之后看到奢华的轿子和御座的经过,哪能亲见贵颜啊。可偏偏今天出丑的对象竟是王爷,这倒霉的际遇简直赶上喝凉水塞牙缝的机率了,而且姐姐没被抓紧监牢自己可能要先行一步去体验监牢生活了,悲呼哀哉!
可慕容燕也不是笨蛋,趁刀没架到脖子上前认罪是最紧要的事情,团着的身子立即改成跪姿,脸就差贴地面上了吃尘土了,嘴里却还要喊着:“王爷赎罪,请饶民女一条贱命,是民女该死冒犯了王爷,罪该万死,万死……”一句接一句的喊着,就差求爷爷告奶奶了,嘴上说万死可她一点也不想死。
那些持刀的侍卫没在拔刀,而静立的王爷也没再开口。
一时间,静得连心跳声都能听到。
风簌簌的吹着,卷起一地尘土,迷了眼迷了视线。
慕容燕猜,这王爷是不是在想要怎么处罚自己啊,可有必要想这么久吗?一句斩了,她不就血溅当场、人头落地了;若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随便打发个侍卫把她拖进大牢也成,随便哪个主意也不用想这样久,莫非……慕容燕的心陡然蹙紧了几分。
等了很久,依旧没有等到王爷发话。
慕容燕只觉得头顶的流云都溜了一回又一回了。
又过了一会,渐渐听到有密集的脚步声朝这边赶来,慕容燕心下不禁好奇,果然是大批狱卒赶来了,死定了。
紧闭着眼睛等待被捕,她恨只恨自己为什么选今天出门,可等来的确实一声娇柔的呼唤声,是一名女子的呼唤声。
“夕儿……”
女人激动的嗓音风化了漂泊的尘土,得以回应的是那清泉般兴奋而又感喟的孩童声,“母妃。”
一声呼喊,暖化了分别十年之久的母子心。
在他们的眼里,谁都变得不重要,谁的心语都足可漠视。
他们的对话无法听清,只记得慕容燕被侍卫带起,侍卫的刀鞘指指,那是示意那安静滚开的意思。领会之后,慕容燕顾不上整理仪容,揪着一边散落的发玩命的奔跑,她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然后忘记今天的事,今天见过的人。
那样狼狈的奔跑,一边团着包子发髻一边是披散头发的素衣姑娘,一脸慌张一脸畏惧,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笑,但是被唤作夕儿的少年王爷却在回眸的时候看清了那团素影,霎霎眼才发现那是个撇嘴的时候有梨涡的少女,柳腰素裙荡的翩翩然,提着素裙在尘沙中奔跑的背影被艳阳洒下光芒铺成了另一种格调,让人有些恍惚,却也瞧得真真切切。
“夕儿,咱们回宫吧。”
“好。”少年在母亲的怀抱微咧唇角,笑得肆意。
偏远的城门口,两顶轿子渐行渐远。
谁也记不得,这里曾经走过多尊贵的人;当然谁也不会记得,这里曾经发生过意外事件。
包括慕容燕,她自己也忘了,那条粉色的发带还在他的掌心中。
她忘了要回来。
他亦忘了还给她。
多年后,她才猛然忆起那段尴尬而不愉悦的过往。
多年后,她才发觉,原来年少的时候他才是她第一个遇见的少年。
初夏午后相遇的繁华瞬间,给原本没有交叉点的命运轨迹上了一层青春的色彩。他和她一如既往地行走于自己选择的生命轮回之上,他的皇权之路,她的贫民之道,只一次不经意的转身回眸,顿时光怪陆离,风声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