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呀?”小道姑整理了孩子们的衣衫,抬头便对上了从门缝里痴望着双眼,吓了一跳。
“怎么了?”阿娇听到喊声朝门口望去,只一瞬,阿娇便僵住了身子,一眼,千年……
刘彻的手指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木门古旧的年轮中,深深的,像着他这一辈子都无法抹去的回忆一般。
阿娇最先躲开眼睛,收拾了锅碗,倾身站了起来,带着几个孩子回了后院,墨黑的青丝被一根灰色的布带缠绕,没有多余的坠饰,那布条末端飘逸如仙,深深地晃着刘彻的心。
“阿娇……”刘彻想大喊的,可发出的声音却那么得怯懦和低沉,根本阻止不了那义无反顾离去的脚步。
刘彻绝望地靠着门扉滑了下去,隐忍了十几年的泪水在这一刻绝了堤,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是一代帝王,刘彻觉得自己是那么得悲惨。
“吱呀”
不期然的,身后的门被打开了,一双打了补丁的布靴跨了出来,刘彻呆呆地顺着那三寸金莲般的小脚向上看去。
熟悉的眉眼,却没有熟悉的爱恋,眼前的女子虽有着阿娇一般的容颜,却没有阿娇的骄纵和性情,冷淡的如寒梅,傲雪迎风。
“阿娇!”刘彻一脸的激动,从地上跳了起来,颤抖着双手,慢慢的,带着不敢置信的心情抚上了她的双肩。
“瘦了……”刘彻心疼地说。
阿娇敛了眼眸,复又抬眼:“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来……祭祀。”刘彻言不由衷地回答。
“恩。”帝王祭祀何时会选个这么偏远的地方?阿娇没有拆穿刘彻的谎言,曾经那么相爱的两个人,在彼此眼中哪怕一丁点的谎话都会被毫不犹豫地看穿,只是,阿娇不再是以前的阿娇,而刘彻……也不是以前的刘彻了。
“太子……还好吗?”忍不住,阿娇是真的忍不住,那个让她付出了一切,断绝了一切的孩子……
“……”
刘彻无言,只是贪恋地看着那张小脸,伸出手指轻轻地将她脸侧的碎发丝勾到耳后,阿娇有些抗拒,撇开了头,刘彻眼眸一暗,抿了唇。
“太子很好,你用后位换来的孩子,怎么能不好!”刘彻是生气了,在阿娇躲开了他碰触的那一刻,一切怒火都爆发了,彼时她藏身普法寺,他知道,还能暗中看她几眼,可自从平阳与卫青成婚后,他便遍寻不到她的身影,那一段时间,他快疯了……真的快疯了,只是压抑在心头,不敢爆发,但看着卫青那越发春风得意的脸,他就憎恨,所以,卫青三次上书请旨出征,他同意了,不仅同意了,还让他驻边,让他回不来……他在痛的时候,他要那些给他带来灾难的人都痛,都痛!
“彻儿,你心结太重,杀气太煞,不是好事。”阿娇看着眉宇间的郁结越来越浓重的刘彻,开口劝慰。
“什么是好事?现在对于朕来说……没有好事了。”刘彻的手颓然地滑下阿娇的双肩,冰冷一笑。
抬起一双血红的眼睛,刘彻死死地盯着阿娇,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张了几次都没能说出口。
阿娇淡淡地望了一眼刘彻身后长长地阶梯下那仰望着他们的女子,牵起衣袍合了一个十,叹道:“回去吧,夜里山风凉,皇上万金之躯,莫要生病才好。”
刘彻一口心火堵在胸腔,那一直吐不出来的话此刻却是不管不顾地冒了出来,急切地拉上阿娇的双手:“阿娇,阿娇你听朕说,跟朕回去吧,朕会废了卫子夫,将后位还给你,朕遣散后宫,从今只宠你一个……阿娇……”
刘彻眼眸里流露了祈求,看起来有些狼狈,有些卑微,阿娇的心蓦地疼了,那平静了十几年的心,就那样毫无预兆地疼了,晶莹的水汽湿润了她的眼眸,阿娇伸手,痴恋地抚上了刘彻依旧如刀刻般俊逸的脸颊,笑了:“彻儿啊……一切都太晚了,不,是一切都不该开始的,我不该进宫,不该做你的皇后,你是帝王,注定了一生的桃花飞絮,而我要的太多,我渴望着你的整个人,整颗心,我与那长安休夫的司马夫人有一样的奢望,只是,她比我洒脱,而我,只能逃避……彻儿,阿娇是爱你的,这一辈子都是爱你的,可阿娇不能跟你回去,跟你回去阿娇就会死,阿娇本就是浮萍的命,不是御花园的牡丹,随波逐流是我的天性,以往死水只会让我腐烂,我们不是已经有了前车之鉴了吗?为何还要重蹈覆着呢?”
“不要……不要……”刘彻嘤嘤地哭了起来,有些害怕,有些委屈,像个孩子一般将阿娇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不要这么对朕,朕错了,朕真的错了……求求你……”
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今就如慌张失措的孤儿一般,想要抓住自己唯一的浮萍,怀中的人耗尽了他一生的心力去爱,哪里还容得下别人?
而那隐于暗影里遥望着他们的李夫人,也用手帕堵了嘴,只是压抑的不是哭声,而是一股愤恨的心意,那个让她崇拜的男人居然被眼前的女子如此折磨……
许是发泄够了,刘彻缓缓地直起身子,看着怀中同样泪流满面的女子,微微抿了唇,下一刻,凉薄的吻带了泪水的湿气和咸味印在了阿娇的唇上,没有拒绝,阿娇只是任他吻着,吮吸着。
“能不能……再想想。”许久,刘彻才放开阿娇,眼眸中带了最后的卑微请求,让人不忍。
阿娇低垂了头:“今日这一切,其实在十几年前就该了解的,只是我那时候心性高傲,这十几年,我走了很多地方,彻儿,你做的很好,他们都说大汉有着一个好皇帝,我也很开心。但是,我在这里,不知是为了听到他们的赞扬,也是为了祈福,为了那些死在你手里的所有魂魄超度,杀戮太重,阿娇就一生伴着青灯为你补偿,只希望你能够一生平安。”
“你真的,不愿意跟朕走。”刘彻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他把自尊送到了眼前的女子脚下,任她践踏之后,还要再听她感慨一番吗。
阿娇叹了口气,刘彻身上的煞气让她担忧不已,微微摇了摇头。
“那你就留在这里吧!”刘彻几乎是大吼出来的,转身朝着山下冲了过去,没有灯笼的暗夜里,也依旧无法阻挡他宛如飞奔的脚步,匆匆而过李夫人的藏身之处,刘彻根本就没有看到她。
“你伤了他。”李夫人从暗影里站了出来,恶狠狠地瞪着阿娇。
阿娇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转身想要回道观,却不料李夫人猛的冲了上来,死死地掐着她的脖子,让她有些不能呼吸。
“你伤了他!你这个贱人!你怎么不死呢。十几年前你就该死了!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找了无辜之人在长门宫假装是你,瞒天过海……贱人!贱人!”
“啊!”
狠狠地摇晃之后,阿娇被李夫人推了出去,沿着陡峭的山路扑通通地滚了下去,最后撞在拐角的岩石上停了下来,额前早已是血红一片了,人也昏死了过去。
李夫人气红了眼,但看到阿娇几乎流了半脸的鲜血也顿时吓懵了,慌张地看了看四周,见无人看见,便匆匆忙忙地朝着山下奔去了,只是一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崴了脚,但此刻她已经顾不上了,颠簸着逃离了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现场。
轮胎行宫里,刘彻一回来便直奔了李夫人的寝殿而去,他必须找些安慰,哪怕只是一个替身呢,他都要寻来麻痹自己,麻痹他那个人还在他身边……还在……
“人呢。人呢。”刘彻将寝殿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红红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连她也离开他了吗。
“皇,皇上,夫人寻您去了,说是晚上上山,山风太凉怕冻着您,带了披风去的。”小宫女惶恐地回话。
但却怎么都熄灭不了刘彻心中的怒火,狠狠地瞪着她,就好像要吃了她一般,吓得小宫女直直地缩了脖子。
“皇上……”蓦地,门口李妍的呼唤有些微弱,颠簸的脚红肿不堪,但此刻刘彻已没了怜香惜玉的情调,拽过李夫人便朝着内室而去,不多时,布料的撕裂声和着女子的尖叫传了出来,屋外的小宫女们全都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么暴躁的皇帝,她们还真的是第一次见……
看着一侧疲累睡过去的刘彻,李夫人抿着唇,委屈地小脸上满是泪痕,身上青紫相加,很是骇人,揽衣而坐,李夫人看了那张脸好久好久,才狠狠的闭了眼,拖着虚脱的身子来到香炉前,将那满满一包的粉末全都洒在了香炉里,之后重新在刘彻身边躺下了。
刘彻这一觉睡的一点都不安稳,先是梦见阿娇的泪眼,接着是平阳将卫子夫带到了他的面前,再然后便是阿娇决然离去的背影,他顿时陷入了黑暗和孤独之中,没有人理他,没有人应他,任他怎么呼喊,都没有人,但画面一转,千百个木人向他冲了过来,手中的锤子高高扬起,冲着他的脑袋狠狠地敲打着,那一张张呆板的脸却又与阿娇重合了起来,让他想要挥开,又有些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