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掌柜究竟是生意人,他讲的仙霞岭的事,肯定是其他生意说给他听的。
何老爷问:从福建到我们浙江就这一条路啊?
洪掌柜讲:那倒不是,以前除了仙霞关之外,还有一个分水关。福建浦城挑担过仙霞关到江山廿八都,再经过江山港到衢州;福建崇安挑担过分水关到常山广济渡,经过常山港到衢州。两个方向的货运到衢州以后,再运到兰溪、严州、桐庐、富阳、杭州。顶早的时候,分水关是大关,运的货多;仙霞关是小关,运的货少。到了明朝天启皇帝手上,关掉崇安分水关,把浦城到仙霞岭的小关开大来,这边就一下子闹热起来了。
何老爷问:以前仙霞关小,分水关大,为索里(什么)?
洪掌柜讲:从仙霞岭运货便当是便当些,就是这个岭生得很危险,路不好走。老话讲得好,自古华山一条道。这个仙霞岭比华山还要难走,一条道都弗有。就是现在这条路,还要多谢一千多年以前的强盗头,唐朝的黄巢。那个时候他造反经过仙霞岭,劈石头修栈道,开出第一条路,总共七百里长,从江山一直打到建瓯。这条仙霞古道,弗光光是兵家必争之地,还是商家必经之路。毛病是这条路太窄,挑担的人走羊肠小道翻山过岭,弗小心还要掼跤,运货量不大。到了明朝天启皇帝手上,把强盗头子黄巢修过的路重新修大修阔;到了清朝顺治皇帝手上,原先在常山县的广济渡水马驿迁到江山清湖,所有的福建货,就都要经过仙霞岭这个关口运到清湖码头,再到浙江其他地方。仙霞岭一闹热,廿八都也就闹热。福州的丝绸、漳州的纱绢、泉州的蓝、福州延平的铁、福州漳州的橘子、福州兴化的荔枝、泉州漳州的糖、顺昌的纸,每一天都经过仙霞关运到浙江。挑浦城担的几千个人,都好比上千只小船,在仙霞岭高头来来去去运货。
闫天师很巴结洪掌柜,说:你真有见识,究竟码头跑得多,晓得江山人福建人的事体不少。我们姓闫的人家,就是从福建过来的,开始挑浦城担,后来也到处打打零工,挣口饭吃。我这个外甥姓谢,他们家里老早在福建烧石灰的,这下子也改行了。
谢天师也讲:在廿八都烧石灰的,除了我们,还有江西宜黄人,讲的一口灰山腔。
何老爷问:你们讲索里(什么)腔?
闫天师讲:我们福建人到江山来的很多,腔口有好多种。我除了会讲浦城腔,岭头腔、溪下腔、河源腔、下浦腔、洋田腔也会几句,还有江山腔和广丰腔也能讲。我们到江山的时光长,是第二代了,算得上是江山人了。廿八都这个地方两三千人口里头,有一百多个姓,八九种腔口,大家讲都讲不灵清,后来做生意运货的人慢慢统一起来了,编一种新的话出来,叫廿八都官话。大家见面讲不灵清,就都讲官话,打官腔。
何老爷说:你们这地方真稀奇,这里的都也多,已经取到廿八都拉?
闫天师讲:廿八都不算多,我们江山总共有十二个乡四十四个都。我们廿八都是道成乡管的,我们乡还算大,总共管了四个都。
何老爷想问什么,又没有问。他有个脾气,眼睛总是盯牢人家的头脑壳,前前后后看个不歇。再就是总喜欢用手拇指头来来去去铲肚子皮,好像在那里磨朴刀。
洪掌柜脾气不一样,他欢喜把顺手举到鼻子前,好像手板心里有什么宝贝,不停地看啊看,望啊望。再还有就是欢喜摸鼻子,摸了鼻子就讲:这些乡啦都啦,我们严州府也差不多。康熙皇帝的时光,我们建德县有九个乡廿一个都五十三个图,到雍正皇帝手上,都啊图啊的名头都改掉了,建德改成五个区四十五个庄。有些大的都还把名字留落来,我们梅城江对面就有一个地方叫三都。
闫天师见洪掌柜总是看手板心,摸鼻子。看过摸过,就骂何老爷一声黑鱼头。仔细一望,才晓得他的鼻子红彤彤的,是个酒糟鼻。何老爷叫他红心番薯恐怕有点缘故。再望望这个何老爷,黑不溜秋,顺手在肚子皮上滑过来滑过去,还真像一只黑鱼。望到这些,闫天师心里头的算盘,就踢踢克克打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