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我恨爸爸,我们家另外四口,也是一式一样恨。我姆妈梨花,解放前是贫下中农。解放后刚刚有得享福,一嫁就嫁给地主人家,重新掉落苦水里。我的大姐尿妹样子生得齐整,那些贫下中农后生问都没有一个肯来问。我哥哥狗绪念书念到小学毕业就没得念了,说他成分不好,只好天天放牛。我二姐绪香,小时总挨人家欺负,脸上打破好几个位置,大家都喊她疤婆。我呢,肮脏(大名岸绽),从小人家就叫我肮脏鬼邋遢鬼,看到人腰身都不敢直起来,话也说不顺溜,大家都喊我哑巴子。
我的先人呃,都说祖宗大人会保佑后人,会让后人过上好日子。为什么我的先人,只晓得自己活着时快活风流,当地主,做老财,搞剥削,嬉腐败,归了天以后,把地主后代的名头留给子子孙孙,让我们替你背恶名,替你当奴才,替你当牛马,替你还老债。我的长困地下的先人哟,你们阳间阴间的日子,倒是都过得舒坦!
也不晓得为什么,这些天我的眼皮跳得急。我在家里拜了床神灶神,拜了门神窗神,又偷偷摸摸拜了武林路孩儿巷这边的土地爷。后来我又作了点统计,晓得左眼跳的次数要比右眼多。呃,恐怕我的先人也听到我的埋怨了,也晓得该出点力保佑保佑他的后人了。就在那天,我姆妈在电话里提到一本图纸,说:老不死的一定要等你回家,把东西交到你手上才肯断气。
我爸的日子呆板不会长久了。到今天,事情算是慢慢有了眉目。先人传下来的秘密图纸,把我爸的毛病点石成金,逼着我早点开步,我不能够再有停留。
是啊,也只有这样,我才肯出几十块钱去杨村桥看那个该死的老地主,要不,我又何必多花费那个冤枉钱呢。我在杭州开了一间小书店,夜里头还要帮衬一本杂志寻错字,这样做死做活,只勉强养活一家三口,哪有闲钱去浪费。平常日子,我从来不对老婆小孩提起汪家那倒霉的历史,这种事讲了不如不讲。到了今天这步田地,我也只好向老婆汇报汇报赶回家去的好处。
早些年,不晓得哪个嘴里漏出这样的话,说我们老祖宗有十几缸的真金白银,在解放以前藏在某山某地某角落头,只有拿到图纸才能寻到。我的眼睛和我老婆的眼睛一起让钞票点着了火,都像夜里头的星星样忽闪忽闪起亮。在这个“坐拥西湖胜景,傲居武林繁华”的大地方,我们多想一夜暴富,有时想法还真、真是有点反动,巴不得历史倒退,让我踩着先人的脚印子,大大方方做一回地主阶级,过过腐朽的剥削生活。老婆也傻乎乎笑了,讲的还是一口好听的杭州腔:伟气(回去)伟气,奥稍(赶快)伟气,较(只要)你有本事做地主,我也不反对你后面讨四个小的。话讲到这个份上,我的脚步子也不能再有任何犹豫。
挤出一副伤心的脸孔,带了老婆的吩咐,我轻轻巧巧来到病恹恹的爸爸床头。爸爸没等到我摸出钱来给他看病,我等到了爸爸摸出黄乎乎的本子给我。我拿到宝书,马上翻开看。这本东西里头有不少老字,还有好多图表,就是没有一句写到藏宝贝的位置。这是整本大书里头的最后一册,前几册都在文革时烧掉了。为了不让藏宝的秘密从我手上逃掉,我日夜研究,不放过藏头搭尾的念法、夹在缝里头的印记。我晓得,这是一本汪氏家谱,只是实在没法子寻到隐在里头的什么密码。
倒是开头一段话让我稀奇:“江南安徽省安庆府潜山县始祖三公居朝天坊。一世祖华一公,二世祖汝文公,三世祖斌公。潜阳仲珍公题派列后:华德思金仲,景大胜延昌;伯世宗文彦,国朝显祖光;恭忠全正义,学道永贤良;万代遵先哲,开元本自芳;孝友传家远,诗书引泽长;贻谋诚可式,为善庆其详;令绪承明训,宏勋纪太常;声名相继美,仁厚益周详。”早先我们都说自己是安庆人,讲的是安庆腔。现在我才晓得实际我们也没待在安庆城里,是在安庆城边上的潜山县,就好比现在杭州城边上的萧山富阳。我讲了几十年的安庆话、安庆腔,究竟对不对路、有没有另外的缘故就弄不灵清了。至于仲珍公这个题派里头的每个字,呆板是我们列祖列宗的辈分表。前面各代的细谱可能记在了之前的分册里头,这本小簿子只载到“国朝显祖光”和“恭”字辈。国字辈排在头一个,朝字辈的是我太爷爷的太爷爷,……光字辈载了我太爷爷,恭字辈里有我爷爷。朝字辈的先人生于乾隆戊辰(1748年)九月,卒于道光癸巳(1833年)十一月初四,葬浙江衢州府江山县廿九都保安桥大坞口宅下首;显字辈先人生于乾隆甲辰(1784年)六月初五,卒于同治壬戌(1862年)四月十四,葬浙江衢州府江山县廿九都西洋外墩;祖字辈的先人生于道光甲申(1824年)正月二十,故缺。妻张氏葬江山县三十都被石垅,公另葬廿九都保安桥上社庙上首;光字辈太爷爷生于咸丰甲寅(1854年)十二月十五日卯时,娶杨氏,生了四个儿子,中央两个糟掉了。大儿子是我爷爷,小儿子就是我小爷爷。大爷爷生于光绪九年(1883年),小爷爷生于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这段文字告诉我,我的祖宗从安庆府潜山县迁到衢州府江山县的具体时间不晓得,不过至少是在1833年以前。我爸告诉我,爷爷来建德时十三岁,按十二周岁算,那么应该是1895年来的。也就是说,先人至少在江山待了五十年以上,弄不好有一两百年,生活的范围应该在廿九都保安桥大坞口、保安桥上社庙、西洋外墩、三十都被石垅这一块位置。
说实话,我这个人墨水喝得不多,书看过一点。从这一行行老字里头,我弄灵清一个理:要想晓得老祖宗藏宝贝的位置,一定要先弄懂祖宗的历史。那么,我们汪家人是怎么样从衢州府江山县来到严州府建德县,来到建德县的西乡,也就是现在的杨村桥和长宁这一带的?
我爸一下子新鲜过来,笑了笑,轻细细开口:倒是听老辈念过几回。
啊咿呃,我要多谢磨灭我爸脾气的毛病噢,他让我在这个最稍尾的日子里,头一回看见他在家里人面前的斯斯文文,头一回看见他对子女的客客气气,头一回看见他用迟了几十年的好,慢慢地告诉我们汪家的老辈事情,还有他亲身经历的那些往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