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儿子里头,有官运的只有我大爷,当过副保长。副保长的官小是小了点,顺反也算是做官的。我们汪家人从江山到严州来的多少年里头,当过的官恐怕也就是这个副保长了。
三个儿子里头,念书念得顶多的就是我新疆大爷,他是严州师范学校出来的,教书也教了好多年,后来到了新疆还教书。我们汪家人从江山到严州来的多少年里头,笼里笼总念过书的,恐怕也就是这个教书先生了。
三个儿子里头,挖泥块挖得顶多、挑担挑得顶多的,就是我爸爸。为什么?副保长做到后来只收收租,解放以后就枪毙掉了;教书先生一生世都是念书教书,一直到死在新疆都没有么背过锄头挑过担。只有我家这个老三头,解放以前挖泥块挑担,解放以后还是挖泥块挑担,到了七十七岁上半年还挑一百多斤的担子在汪家坞上上下下,下半年一连生了两场病,就困在床上不会动了。我们汪家人从江山到严州来的多少年里头,挖了这么多年的泥块、挑了这么多年担子的,恐怕也就是这个老柴火桩了。
老古话说,三岁看到大。也有人说,三天看你命。生下来的第三天,叫三朝日。到了三朝日这天,要开奶和开荤。我爸爸只有做的命没有嬉的命,就是三朝日这天开奶开荤没有开好,上头那两个,老大和老二都是开过荤开过奶的,是三天头上注定的命。
老大生下来第三天开奶,我太奶奶到哪里弄来些黄连汤,用瓢梗滴了一点上去,在老大舌头上点了点,苦得个老大哇哇哇叫。我太奶奶就打官腔说:莫哭啊,好乖乖!三朝吃得黄连苦,来日天天吃蜜糖。我奶奶坐在旁边说:吃得苦,养得大。她手里捧着一小碗用酒、肉、鱼、糖和年糕拌一起的汤水。我太奶奶就用瓢梗舀了点汤水,到老大舌头上点了点,说:吃了肉么生得壮,吃了糕么生得高。我奶奶也说:吃了酒,福禄寿。太奶奶说:嗯,讲得好。吃了糖和鱼,日日有富余。
顶后头,太奶奶把我爷爷叫过去。我爷爷手里捧了只小公碗,碗里头是两瓢梗的奶水,是到谢天师老婆小围裙那里讨来的。听说儿子开奶要讨生女儿人家的奶吃,女伢开奶要去讨生儿子的人家奶吃。小围裙生了个女伢,讨她的奶吃么正好。太奶奶用瓢梗把奶水舀到老大嘴里,说:好好好,吃了人家的奶么你走路走得快,吃了人家的奶么你讲话讲得快,吃了人家的奶么你发财发得快!
一家人围在旁边,听我太奶奶又像念经又像唱歌,就都笑起来了。我奶奶开始喂奶,我们汪家的另外一些人就开始吃锅里头的猪肉和鱼汤,一人两瓢梗下饭吃。大家平常日子都舍不得吃这些好东西,托了老大的福吃一回,吃得很开心。
到了老二开奶的时候,我爷爷日子开始好起来,想到要让儿子念书。我奶奶先把奶水挤到瓢梗里,再寻些上好的陈年香墨磨出来的墨汁,滴了两三滴到奶水里,拌在一起喂把老二吃。你想想看,老二从小吃墨水,六七岁就开始念书,一直念到严州师范毕业。你说,人的命是不是三岁就注定的?
轮到老三,就是我家爸爸开奶的时候,我爷爷和小爷爷两兄弟开始争口,一天到夜讲要分家,分二道家。小爷爷整天雇人打锣,把分家的事闹得整个长宁园里都晓得,害得我爷爷奶奶夜晚都困不着。到开奶的时候,哪个都没心思管我家爸爸,没有给他吃酒肉鱼糖拌的汤水,也没给他吃过墨汁拌过的奶水。大家都讲他命苦是小爷爷害的。三兄弟里头,从小到大在山上做工夫的是他,吃得顶差的是他,一生世酒肉鱼糖的气息闻不到的也是他。一样的娘老子生,不见得有一样好的命。
要紧的事情不光光是开奶,取名字也不好马虎。名字取得好不好,讲起来都是娘老子一句话,有时候也不一定。在汪家坞,我们姓汪的人顶多,汪家的老规矩也慢慢作兴起来。老祖宗讲取的名字不如偷的名字好,用偷来的名字鬼都寻不到你,想害你都摸不到门。还有一个道理就是,取名字好比吃东西,自己种出来做出来的东西舍不得吃,吃下去也不味道。偷来的东西就不一样,舍得吃,吃得下,还很鲜味。我们汪家坞人就欢喜到人家家里偷名字。小人家生下来做了百日,就派人到人家家里偷东西,偷到一样东西回家,是什么东西就叫小人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