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辈们说,蒙古人坐天下的时景家家做春凳,还要比哪个做得大做得阔。等蒙古人走掉,这种春凳自己也好用,六月里头大人小人都把春凳背到门口阴的位置困觉,很入味,就一直留到今天。后来朝代换掉,家家都还是做春凳,有些人家在春凳下面还做了抽屉,抽屉里头好放东西。在我小时光,不光六月里欢喜在春凳上困,就是到了冬里头火炉边,也欢喜困在春凳上。我个头小,一个人困在春凳上刚刚好,人家也不大会跟我争。只有一回,我二姐绪香挤到春凳外头跟我抢位置,我一挤,就把她挤到火炉里,烫得她一脸的疤,后来她这一生世再也不敢跟我抢春凳困。
比春凳还要吓人的是新娘子三天鲜。每个蒙古人要管十份人家,还有的管好几十份人家,差不多是一个小村坊,我们汪家坞刚好就归一个蒙古人管。整个村坊里,哪份人家要讨新娘子,新娘子头三天要让这个蒙古人来嬉个新鲜。三天嬉歇,再还把新郎官。让大胡子嬉了三天,坏种恶种野种就种到新娘子肚子里。生下来的头一胎,呆板不是自己的,是北方来的偷生鬼。后来,每一份人家生了头胎,就抱到五坟山上去,用柴刀一刀劈死。到了第二胎第三胎,再留下来。还有些人家的婆娘,不光光是三天鲜,中央也让大胡子嬉过的,嬉到哪一胎就劈到哪一胎。家里婆娘生得越齐整,劈掉的偷生鬼越多。
个个村坊里头的男人,当面不敢得罪大胡子,背后都恨得要死,有好些人想拿刀去砍,还要造反。后来蒙古人不让我们家里留刀,每五份人家只留一把朴刀,还要拿到蒙古人家里放着。到了开火时景再去借刀,用好又还转身。平常日子,大家只好不用朴刀,烧点另外东西吃吃。碰到有客人来,碰到过年过节,一定要用朴刀,就要去求蒙古人把刀借回家切菜,这样烧一餐饭很不容易,叫开灶。样子老实的人好借,不老实的人家还不借把你。大家就到蒙古人家去跪倒来拜,去求,春凳上困过几回的婆娘去借就比人家容易些。这也是大家要把春凳做得大做得扎实的缘故。蒙古人家里的男人,大家都叫灶爷爷;婆娘呢,都叫灶奶奶。到后来,严州地面上家家都把灶爷爷灶奶奶画了像贴在灶头,天天开灶以前都要跪下来拜。这个风气一传就传到今天,每份人家贴在灶头墙上的灶爷爷都是满脸的络腮胡子,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大家都要拜灶爷爷灶奶奶,看上去都很听话。实际听话也只听了几十年,到后来就开始造反了。我们南边人和大胡子那边人打仗打得很厉害,死掉的人很多,有些地方人都死光了,整个村坊都空掉。后来把大胡子兵都赶到了北方,离北方近的那些地方人死得更多,姓朱的皇帝坐天下后就叫我们南边人去填空。大家都不愿意去,皇帝就派人来捉,用绳把人一个个捆牢,整串串在一起,一起赶到西面和北面去。我们严州府这边也有许多移过去的。大家在路上要屙尿屙屎,只好求当兵的把绳解开,叫作解手。要屙尿,解一只手,叫小解;要屙屎,解两只手,叫大解。现在的人打官腔,把屙尿屙屎叫作小解大解,就是从那些移民的嘴巴筒里传出来的。
听老辈人说,大胡子在汪家坞的时光,这里不叫汪家坞,究竟叫么村坊,现在的人都不晓得。又过了许多年,村坊里来了姓祝的人家,慢慢发起来,这个村坊就改叫祝家坞。祝家坞财主歇的地方,就是现在汪家坞祝家坪。现在看去这里还是很开阔,最北面还有个水塘,水塘里的茭白笋就是祝家人种下去的,一代代传下来,到现在都还有。祝家坪水塘里的茭白笋我也吃过,祝家人我一个都没见到。听说,后来祝家倒败了,祝家人死干净了,绝了后。
祝家败下去的缘故,听说是有了钱以后太作、太会嬉婆娘。祝家坞的山啦田啦地啦,都让祝家买去了,祝家坞外头的长宁园大洲园那边,都有祝家的田地。祝家人出门收租,要么坐轿子,要么骑白马。我们从山顶到山脚有好几里路远,一路上都是青石板铺的,这个青石板就是往年祝家人铺的,我们现在走这条路,算是享了祝家的福。往年祝家坞歇了十几廿份人家,除了祝家之外,都是佃农,租祝家的田地过日子。那些佃农不光要交租,家里头只要有祝家财主看得上的,都要送给祝家。有生得好的婆娘,也要送给祝家财主嬉。后来祝家人听说往年大胡子在这里嬉过三天鲜,也想学学大胡子的威风,碰到哪份人家讨新娘子,也要叫那些人家把新娘子送到祝家来,让祝家好好嬉个三天三夜,嬉得不新鲜了,再还把人家。那些人当面不说,背后一个个都不情愿。到了生头胎的时光,也都和往年一样,把小人抱到五坟山上,一刀劈掉,挖个洞殡下去算数。现在的五坟山上,有好多的小坟包,就是殡在那里的小人太多的缘故。大胡子坐天下,大胡子的恶种到人家家里来偷生,做偷生鬼;等祝家人坐了祝家坞的天下,祝家的野种也到每一份人家来偷生,做偷生鬼。在祝家坞那些人的脑筋里,祝家人和大胡子一样,都是欢喜嬉人家婆娘的恶鬼。这种人,不倒败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