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晚上平安过去,世黎在天刚亮的时候,离开了我的房间。我趁着眠凤楼众人酣睡未醒,偷偷下楼,去取昨夜丢弃在台上的玉玲珑,摸摸看看,还是原来那把,莫非这楼里没有识货的人?
转过身,背后突然冒出的人让我惊魂不定,她挡在我面前,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你就是昨天那位新来的姑娘?”我畏缩地点头。身前的这位女子,玉容华美,不施粉黛,却长得倾倒众生,美眸深处隐藏的妖媚,蛊惑人心。看似心气颇高,像极了一朵绽放的蕙兰,她身上的茉莉香气浓烈远溢。
“哼,我还以为多么神通广大,原来只是个小丫头。真不知道大家喜欢你什么,竟然异口同声地赞成你名列四魁。以前的竹妹妹,才艺品貌都是上上等。你还是汉人,有什么资格继承她的美名?”这音调真是九曲十八弯啊,只是弯出的不是媚,而是讽。
我坦然应对,声音里不带感情“姐姐如此在乎,想来定是四魁之一了。妹妹初来,对这四魁之名不甚了解,也不想了解,莺妈妈肯赏口饭吃就不错了。姐姐若无其他事,妹妹先行告辞。”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你在乎那个什么名,我又不在乎,名气大了,招男人。我何苦自坏贞洁名声?
刚往楼上走了几步,台上之人就回骂起来“好呀,才刚得宠了一晚,就端起架子了。告诉你,就算你入了四魁,也名列我之下。到时候,你服不服,都得听我的管束。”我冷笑回应“姐姐说错了,妹妹的事从不麻烦外人插手。这管束二字,姐姐还是留给别人吧。”
这次,美人动了真怒“你……再怎么清高,也是这楼中的女子,勾栏里的娼妇,身体还不是要献给客人。只要你在这里待上一天,我就不会容你为所欲为。”我不恼她,只是淡然“姐姐如此说,岂不是也把自己贬低了?你我同处一个屋檐下,还是以和为贵得好。妹妹无心与姐姐争什么,我们均身处娼门,但绝非天生如此,理应洁身自好,不要忘了自己的骨气才是。”
她再说什么,我也懒得听。回到房间,关上门,小声的哭泣。纵然世黎不会亵渎我,可难保今晚,明晚不会被人怎样。世黎虽富贵,但府府难容败家子,他的父母亲怎会让他夜夜出钱留连烟花之地。我这清白之身保得了一日,如何保得过往后?可若我逃离此处,又没有钱,难道沿街乞讨?只怕没到我与哥哥相遇之日,就活活饿死了。
“咚咚咚”有人敲门。我擦擦眼睛,应了一声。来人是鸨母莺娘。她一见我,就笑眯眯的,看来昨晚她没少赚到。“我的乖女儿,怎么了?是不是受了委屈?这元公子看起来也不是不懂怜香惜玉之人,莫非弄疼了你?”
她也不管我回不回答,细致地把我检查了一遍,倒也没瞧出什么异样,再问,口气里多了探寻“好女儿,发生什么事了?告诉妈妈,妈妈替你出气。你可是我的摇钱树呀,若我亏待了你,莫说那元公子,就连楼里的姑娘们都不会放了我。”说着,轻拍我的背。
“妈妈给你带喜讯来了。昨儿你唱的那曲呀,博得了楼里姑娘的一致认可,都说赞同你加入四魁呢。雪儿也说你心性像竹。乖女儿,你要是同意呀,我今晚就大张旗鼓地给你弄个入魁仪式。到时,保证你一天之内,名噪京城。”
我想起那位跟我较劲的姑娘,犹豫不决“莺妈妈,还是不要了。这楼里并非所有人都欢迎我入主四魁。方才,我还被人说作不懂规矩,恃才傲物呢。”莺娘脸色一变“谁说的,你告诉我,我去赏她几个耳刮子,看她再跟你嚼舌头。”
我向莺娘描述那人的外貌,莺娘听罢,脸色更难看了“乖女儿,你莫得罪了兰儿。她也是四魁之一,我还要靠着她,为这楼里方方面面增补开支呢。她心气高了点,受不得别人比她出众。你以后低调些,别犯着她,啊。”
我笑了笑,对莺娘说“莺妈妈别急,我也不是什么好强之人。以后会小心跟兰姐姐相处的。但不知,我可否只卖艺不卖身?”
莺娘听了这话,眼里的笑骤消“什么?你以为我这里是尼姑庵啊。这眠凤楼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逍遥窟,爷们寻开心的地方。你若是不想干,当初就别进来,进来了就莫装贞洁。本来昨晚元公子给我三千两,我还想提些成送你,既然你不想赚钱,就出去吧。反正你也是汉人,我还怕招惹什么是非呢。”
我听她如此抱怨,知道这法子不管用。可我出去了,又能干什么?佯装好气,安慰莺娘道“好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哪有人不爱财的,我还不是想您多赏些银两,也好存作私房,买些喜欢的物什。刚才是我口不择言,该打该打,妈妈您就别生气了。您要我当四魁,我答应就是了,以后一定好好替您攒银子,只要您别赶我走。”说完摇摆她的衣袖。
莺娘化怒为笑,拍拍我的手背“这就好,你先想个名,以前的竹姑娘叫惜竹。剩下的三魁分别是寻梅,倾兰和淡菊。寻梅跟倾兰17岁,淡菊年龄小,还没过15,不过她的生日在半月之后。这孩子自小在楼里长大,生的水灵,好几个客人出了高价要买她的初夜呢。等她过了15,我就让客人竞竞价,给她个好价钱。”我倍感惋惜,这楼里并非没有清白之人,只是最终要入了这浊世。
“我待会叫小芫过来伺候你,以后呀,咱们楼里四魁齐全了。我马上准备晚上的仪式,咱们轰轰烈烈地把你宣扬出去,好招揽客人。”莺娘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好不自在。她将一个小包袱递给我,出门去了。我打开包袱,数了数,是一百两银子。昨晚3000两,却只得100两。哎,世道呀。我小心的收好,这钱是世黎的,找机会还给他。他昨夜陪我聊了一晚,什么都没做,我不能要他的钱。
刚藏好东西,一个模样清秀可人的小丫头就进来了。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看了我半天,才怯怯出声“姑娘,我是小芫,莺妈妈要我来伺候你。”我见她单纯年幼,长得可爱,走上去,摸摸她的小脸,笑着问“你多大了?”
她笑嘻嘻的回答“我刚过13呢,姑娘你长得真好看,比我见过的人都……”我捂住她的嘴,朝门外看看,关上房门。她诧异的看着我,不明原因。我拍拍她圆润的肩头,小声说“嘘……这话别说给别人听,小芫,你心地善良,不谙世事,以后说话要小心些。刚才这话若被倾兰听去,我少不得遭殃。”
小芫听罢突然缩缩头,抱住双臂,害怕得颤了颤“对不起,小芫不明事理,请姑娘原谅,别打我。”我看她眨眼就变得可怜巴巴,觉得奇怪,想到什么,拉开她的衣袖,果然见到一条条红痕。
我同情地摸摸她的头“可怜的小芫,是谁伤了你?告诉姐姐,姐姐找她去。”小芫拉住我的衣摆“不要,姑娘。那人已经走了。姑娘不必找她。小芫明白姑娘是个好心肠的人就够了。有姑娘待我好,小芫心满意足。”两个可爱的眼睛啪嗒啪嗒滴下感动的泪水。
我轻轻地抱抱她“好了,别哭。以后你的主子不再是以前那个凶神恶煞的人了。换成姐姐我,你呀,就等着过好日子吧。”打趣的笑笑。她伏在我肩上,哭了几声,才安静下来。
这时,门外来了位旧友。“隔壁都听到妹妹房间的哭声了。什么事值得两位伤心成这样?”慕雪走近我们,不明地安慰道。小芫擦擦红肿的眼睛,细声说“是慕雪姑娘来了,我这就端茶去。姑娘稍等。”我见小芫走了,收起感伤,以笑对慕雪“姐姐来找我所谓何事?”
慕雪在桌前坐下,目光柔和“昨日妹妹一曲轰动全楼,姐妹们都赞成妹妹继承原先的竹姑娘,做这楼里的四魁。想来莺妈妈也找过妹妹了吧,不知妹妹可想好花名?”我在慕雪身旁落座,叹了口气“倒不曾想过,姐姐可有好提议?”
慕雪沉思道“嗯,我看妹妹是个似竹之人,洒脱不羁,不愿与楼中姐妹争风吃醋,颇有股误入风尘的味道。不如,就叫隐竹吧,暗示妹妹不愿出名,甘于人后的心境。”
“隐竹二字甚好,还是姐姐有才气,妹妹愧受了。”我暗自叫好,隐竹,很符合我的心态。不知怎么的,想起二爷,他不是被人称为寒竹公子吗?如今连我都与竹挂上了号,莫非我与二爷真的是惺惺相惜?
“既然妹妹领了我的心意,我这就同莺妈妈说,今晚让妹妹风光地加入四花魁。”慕雪难掩兴奋之色,刚说完便踏门而出,脚步轻快。须臾,小芫手托茶盘返回,见房中只剩我一人,不解的问“姑娘,慕雪姑娘走了吗?看来我的动作又慢了。对不起。”
我走过去,对她展露笑颜“不碍事的,慕雪自有事要做。这杯茶她不喝,我喝。你先坐下,跟姐姐说说你的事。”小芫听话的放下茶盘,娓娓道来。她本就身世凄苦,遭人贩子辗转贩卖,才进了眠凤楼。不巧又遇上心狠手辣的主子,那人每每生闷气,便对她一顿暴打。“可怜的孩子,不怕,以后有姐姐在,谁都不能欺负你。”我轻抚她抽搐的背脊,小声安慰。心下盘算,从此我就得跟这个小丫头相依为命啰。
那天晚上,眠凤楼热闹非凡。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盛大的场面,即使是颜家招待皇上,也没有今晚的场面这么宏大。整个楼里座无虚席,听莺娘说,连皇室的人都来了,要我们四魁好好的展露才艺,切莫敷衍了事。
等我梳妆打扮,穿好莺娘亲自给我挑选的衣服,其他三魁早已在台上站好。我匆匆下楼,走到她们之间,停在那个写有我花名的灯笼下。左侧是早晨与我有过口舌之争的倾兰,右侧是淡菊,因为时间仓促,倒也没来得及看看我身边的菊妹妹。
刚站稳,就听到莺娘大声娇喝“今晚我们眠凤楼重组四花魁,昨日新来的姑娘受各位爷眷顾,加入四魁,改名隐竹。日后,哪位公子喜欢她,尽管跟我说,我莺娘一定给一个实惠的价钱,包您满意。下面就由四位姑娘先后为大家表演自己的拿手绝活,我特地为各位爷准备了丰盛的酒菜,爷请慢用,吃好玩好。”如她所说,梅兰竹菊按顺序献舞,弹筝,鼓琴,吹埙。
没上场前,我站在台侧,细细欣赏各位美女的风姿。寻梅眉目清冷显傲骨,窈窕身姿似飞燕,肤色美白如莹玉,好一个冰山美人。她今晚长发披肩,穿着一件粉白纱裙,上面点点梅花,与其之清美相得益彰。而她的舞姿,即使玉环飞仙都难及,时而抛长袖振落碧空,时而抬腰身跳响音节,远远望之,极像寒梅破冬,飘然翩跹,此舞配上格调凄婉动人的梅花落,更显神韵。
之后的倾兰以筝惊醒梦中人,她依然穿着上午的粉色外衣和衬底的蓝色罗裙,头上的丝带随着她弹筝的动作上下飞动。她的神情丝毫不与客人相通,完全是孤芳自赏,不把人放在眼里。
我在浅绿色的罗裙外罩上白纱,纱衣的纹理恰好盖住裙上的竹子,却又能显出翠竹的色泽,以此暗示花名“隐竹”二字。我不顾左右,安安静静地抚琴弹唱《醉青楼》,唱完便低调的隐退。淡菊迎上来,她身穿暗黄色花纹背心,里面也是雪白的衣裙,衣料以暗黄色镶边。
她十分安然的走到台上倾情吹埙,埙声引人思乡怀古,这楼里怕只有她不唱艳曲,而选别调了。如此不喜随波逐流,安于自行的女子,世间难见,果真有菊的风格。瞧瞧她清丽的脸,丝毫不沾妆色,只轻点绛唇就风华绝代。她上场时,台侧飘来一阵梅花的冷香,细闻却又不是。正纳闷,背后被人拍了一下,是慕雪。
我用手挡在她的耳畔,以蚊语问她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说这是淡菊的女儿体香,香味偏冷,一经发汗,便会自然四溢,初闻十分像梅花,其实不然。虽说我这具身体也有体香,但不会像淡菊这般飘散,只是聚集在身体周围,一般情况下几乎闻不到。国宝啊,我心底感慨。这眠凤楼真是金屋藏娇的好地方,每个女子各有特色。
所有人演出完毕,莺娘派丫头把寻梅跟倾兰领到不同的雅间。淡菊来到我跟前,轻声见礼“淡菊见过姐姐,听说姐姐与我年纪相仿,只大两个多月。昨日只听声,未见人,今日才知姐姐秉性与我似极。等有空,淡菊定去姐姐处拜会。今日妹妹有些累,就不陪姐姐了。”她脸上迷人的笑,差点让我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好的,妹妹累了,就去歇着吧。”直到淡菊翩然而去,我才回神,此时此地仅剩我一人。慕雪都不知何时离开的,连个声都不出。懊恼的轻叹一声,往自己房间走,却在半路被人拦下“隐竹姑娘这是去哪?本……在下尚未与姑娘畅谈过,姑娘可愿意到在下的小间叙上一叙,品尝几口美酒?”
我正想拒绝,莺娘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插了话“哟,七公子大驾光临,是我们眠凤楼的福气呀。竹儿,既然七公子喜欢你,你就随他去吧,把七公子伺候好了,可是大功一件啊。”
我看看莺娘,再看回那位公子,银色鹿纹长袍,套着杂色的狐裘,一眼看去,倒也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他面色红润异常,明显是喝多了酒。此时去陪他,免不了遭到轻薄。我轻勾嘴角,假作黯然“隐竹也想陪这位公子小喝两杯,可惜今日身体不适,不宜饮酒,所以……”
“不宜饮酒不要紧,陪公子我说说话,做做我的解语花也不错呀。”说完,他歪歪斜斜地走到我跟前,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口中的酒气喷到我的脸上“长的不错,愿不愿意随我回……回府,小住几日啊?”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从侧面伸来,突兀地掰开他放在我下巴上的五指,一如它的主人,不识时务“原来是七公子呀,不巧,隐竹姑娘今晚已被我包下,怕是不能陪公子小酌了。”不出所料,是世黎暧昧的声音。
“元公子,你何时包了……”莺娘尖声大叫,却被世黎堵了回去“莺妈妈,这些钱够不够?”一个小盒落入莺娘手中,莺娘一开,全是金锭。她数来数去,终于笑逐颜开“够了够了,比上次还多了一百两,呵呵,元公子出手可真阔气。”
转过身,莺娘仍不忘安慰那七公子“不好意思呀,七公子,竹儿被元公子……呵呵,下次爷来的时候再找她吧,咱们竹儿天天都在。”七公子不与莺娘理论,上来一把抓住世黎的衣襟“你是什么东西,敢跟本……本少爷争女人?”
世黎无畏地推掉胸前的手,口气轻蔑“七公子,我元大少是什么人,你应该很清楚。不知六公子最近可好?”
七公子本来不稳的步子霎时变得僵硬,须臾,恢复了正常人的神色,跟没饮酒的人毫无区别。“六哥的事我不爱管,阁下想知道,就自己去探望。本……本少爷不奉陪。这个女人你喜欢就带走,本少爷不屑与你争。”七公子悻悻地走回自己二楼的雅间。
莺娘对我使了个眼色,要我好好伺候世黎。我见七公子走了,松了一口气,对世黎回眸一笑。不想世黎竟当众把我抱进怀中,肉麻兮兮地说了一堆情话“喻儿,你没事吧?我一天没来,让你心急如焚是我不对,你千万别跟我闹脾气。刚你跟别的公子拉拉扯扯的,都不知道我心里头什么滋味,酸的就像翻了十几罐醋坛子。”
他说完松开我,让我看着他的眼睛,深情的表明心志“喻儿,我任你打任你罚好不好,只是……你不许再让别的男人碰。下次再让我看到,我一定好好惩罚你。”随后还对我抛了一个魅力十足的媚眼。妈呀,这个妖孽,简直就是拿肉麻当有趣。
我鸡皮起了一身,还要刻意的努努嘴撒娇,好歹这戏我得陪他演完啊“哼,只许你整天往别的女人那跑,就不许我看人家七公子一眼吗?”世黎这下装的更纯情了,直把我抓的紧紧地,声音充满磁性“喻儿,我何时去见别的女人了,我心里除了你谁都没有,要是你不信,以后你天天跟着我,看看我究竟有没有别的女人。”
我故意拿他取笑“谁不知道沐花公子元世黎是个情场高手啊,在我这说没有,说不定在别的女人面前还说你根本不认识我呢。哼,你本来就不是真心的。”
世黎见状,妖精似的一笑“不许你这么想,我只是你一个人的,一直都是。喻儿,你若再不信我,我可要……嘻嘻。”
“嘻嘻是什么?”我脱口而出,随之尖叫。世黎竟然捞我的痒痒,我左躲又躲都闪不开,还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幸好世黎及时收手挽住我,才捡回一条命。我重新落入他怀中的一瞬,楼里的倒喝声接连不断,弄的我脸都红了。我跟这个妖孽本来没什么,这样一闹,还真像有什么似的。
我气愤的跺跺脚,这妖孽,做戏也做得太过火了点吧。当然,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因为世黎这么做以后,缠着我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以前对我不尊重的人,见了我还纷纷行礼,谦恭地称我一声“隐竹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