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声袅袅,萦绕在红衣白板中,飘渺如仙乐,烟波画舫间士子群集,群芳夺黛,长袖垂地间舞衣妙曼,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艘艘雕花舫船来回悠悠辗转,时而笛声悠扬,时而弦歌静弹,在这之中,一艘满载鲜果的画舫在众多的船舸中尤为显眼。
司马黛趴在临窗的船舷边,望着那艘画舫,不住的赞叹:“那帘幕后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果然别有风趣。”
钟会冷眼瞥了一眼,淡笑:“哗众取宠。”
司马黛不高兴的哼了一声,忽然坐到他身边,盯着他冷冽的下巴,随后叹道:“你是嫉妒吧,瞧你船上,连个果子都没有。”
钟会手持扇把,只是盯着扇子里面的内容,眼眸精光乍现,听到司马黛的话,不禁露出一丝笑容,他的视线落到远处,然后定睛在那个画舫上,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往那进入那船中,尽管离得远了点,可是朝夕相处的哥哥又怎么会不认得呢。
“那我去向他们讨些果子来。”钟会把扇子一展,示意船夫往那边靠去。然后露出莫名的笑容,“你呆在这里。”
船直接靠上了那个画舫,两船相击,甚至有些微荡,钟会起身走到外面,看着阳光下那泛着水纹的湖面,勾起一个笑容,跳上了那只泛着浮华的船。
他毫不犹豫的掀开帘子,颀长的身子微微一弯,便消失在帘幕的那头。司马黛看着那帘子不断晃动,里面的浮靡之音在钟会进入的那一霎那骤停,她隐隐约约看见里面人影晃动,便仔细倾身过去听,也许船离得太近,她清楚的听清里面的内容,还有说话人的嗓音。她微微皱眉,其中一人便是何晏,他的声音柔婉细气,仿佛一股细流绕过泉石,听在耳朵里分外舒服,可是司马黛却反感的紧,仿佛吃了一块不好的糕点,满口恶心。
那里面倒是一片柔腻之气,何晏笑眯眯的看着钟家兄弟,斜躺在软榻中,分外的慵懒,他的发乌黑透亮,更加衬得肤色白皙,宽大的绣袍随意的搭着,红丝绣线,华丽异常。
“对于刚才的要求,稚叔可否同意?”何晏笑看在钟毓,眉目妩媚,“只求令尊一副墨宝,别无他求。”
钟毓看了一眼他的弟弟,然后点头:“何大人既然有心,毓怎好拂了大人的意,改日便让人送到府上。”他的语气透着一股清爽,到有一股温文尔雅的气质。
钟会笑得坦然自若:“这一回,何大人可要小心别让火烧了。”
何晏闻言一笑:“同样的事情,晏不会让它发生第二次,毕竟令尊已经不在世了,这字少一幅便少一幅,再也不会有了。”他的感慨颇深,可是语气轻佻,钟会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却淡笑,“这么长时间了,失火的原因还未查出来么?这李大人办事可不好啊。”
何府别院被烧一直是何晏心中的一根刺,却怎么也查不到失火原因,而李胜身为河南尹,这事便在他的管辖内,如果不是自己人,想是早就被惩办了。
何晏脸色有点不好,却是极度的不耐烦,过了一会笑道:“青州刺史一职暂缺,陛下深以为忧,曹大人便极力向陛下推荐了稚叔,想必以稚叔的才略,定能胜任。晏先在这里恭喜了。”
钟毓闻言叹道:“毓何德何能,竟让曹大人刮目,不胜感激。”他的话说得极为恭敬,眉目间却是和钟会一样的坦然自若,仿佛不甚为意。
何晏听着,仿佛越发的烦躁,眼帘微阖,竟慢悠悠的睡去,只当是自己一人安睡,竟任性到旁若无人的地步,香气一直弥漫在这之中,淡青色的烟随着这船慢慢摇晃,极其绚丽。钟会点头向钟毓示意,随后兄弟二人走出画舫,外面依旧如沐如浴,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去除了一身的香气。
两船慢慢的分开,钟会看着倒塌而睡的司马黛,看着她稚嫩的容颜,笑了一下,仿佛回到了少时那个时光,肥嘟嘟的小丫头老气横秋的叫着他的名字,讨好着他的父亲,父亲的墨宝,不知道被她讨了多少去,如今父亲的遗迹,怕是都在她手上了。
钟会给他的哥哥倒了一杯茶,氲氤的水汽间他的脸模糊一片,只是他不发一言,倒茶,然后接着煮茗。
“二弟,你怎么看?”钟毓接过一杯茶,滚烫的水让他微微皱了一下眉。
钟会只是低头煮茶,从暗格里拿出一些瓜果干,递给钟毓:“曹爽想把钟家拉入他的麾下,明着想要我们站在他一边,讨字是假,拉拢是真。”
“那依二弟的意思,这刺史一职,该不该担任?”钟毓平淡的问道,“这司马家和曹家,二弟站在哪一边?”
钟会抬起头,然后看了睡在一边的司马黛:“平白的升官机会,大哥尽管应着就是,况且又在千里之外,不碍事。”
“你一人能应付的了么?”钟毓也看了司马黛一眼,“早些年父亲便替我们决定了站的位置,只是这当今局势,分外不明,恐怕会超出父亲的预料。”
钟会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事在人为,更何况,大哥在青州,倒是更好。”他换了一杯茶,顿了顿,眼眸深沉如同一片深渊,“暴雨骤起,却无论如何也淋不着钟家,大哥只管凭心办事。”
钟毓点点头,望了一眼春光明媚的午后,睫毛翻卷,他有着和钟会一样的眼睛,只是却不如钟会的黑漆深邃,在他身上有股亲切力,不像钟会那么阴沉。
钟会看着自家大哥,透出一丝亲情味道:“大哥此去,不到万不得已,不必回来。”
钟毓点点头,看着渐渐靠近的彼岸,然后一跃而上,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水波荡漾,画舫又慢慢荡离岸边,一丝风吹来,竟有点淡香传入,司马黛慢慢睁开眼睛,眼神清明,她坐起身来,漫不经心的看着钟会。
“你没睡着?”钟会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微微有点愣神,仿佛眼前的司马黛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小姑娘,仿佛又回到了少时的时光,那个老练阔达的狡猾女子。
司马黛摇摇头:“只是闭目养神而已。”她盘起腿,拿了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然后皱眉,“太烫。”
钟会淡笑,眸光一转:“那么阿黛怎么想?”
司马黛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抬眼看他,却是依旧看到他泛着疏离冷冽的表情,歪头想了想,用着有些近乎天真的语气说道:“你娶我,站在了司马家一边,而钟大哥受了职,是站在了曹爽一边,无论是哪一家落败,你们都不会亏。”
钟会似乎很反感她这么直接,递给她一些果脯:“阿黛很聪明。”司马黛挥挥手:“过奖。”
然后一片沉默,只听得司马黛啃咬的声音,过了一会,司马黛擦了一下嘴,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钟会。
钟会接过,是一块帕子,只是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东西,他越看神色越复杂,最后却是笑了:“司马家的情报果然厉害,连小皇帝的起居都详细的写了,这曹氏一族还有什么秘密是你们不知道的。”
司马黛摇摇头,接过帕子,随手往火盆里一丢:“跟司马家无关,有人给我的罢了。”
她的神情极其淡然,比方才还要淡定,有一瞬间,钟会的心一动,看着她越发出脱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阿黛,你为什么也要卷入这之中?”
他的语气透着一股怜惜,没了平日的阴沉果决,可是他自己却没有察觉到,“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你不需要……”
司马黛轻轻摇摇头,转而说道:“你知道嫂子是怎么死的吗?”
钟会奇怪的看着她:“你知道些什么?”
“当年我还小,你们都以为我不懂事,可是嫂子的死我还是知道的。”她忽然轻笑,“那天大哥没有回家,嫂子一个人独自坐了一晚等大哥回来,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大哥回来了,他的神色跟平时一样,悠远淡然,还是温柔的样子,可是他却对嫂子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低沉,听不清什么,然后嫂子便出去弄了一桌子菜,后来,嫂子便笑着躺在哥哥的怀里,去了。”
她说得时候语调自然,然后眼神更加清明:“嫂子平日待我极好,她人很温柔,所以平日大哥不在的时候便让我睡在塌子上。……她不是被大哥毒死的,是被她的婚姻毒死的。”
终当为情死。
钟会忽然觉得喉间有点疼痛,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所以我也不会相信你。”司马黛最后说了这一句话。
哪怕你雄才伟略,哪怕你奸险无比,哪怕你能护住我,可是我不相信你。钟会的心忽然被撞了一下,往昔的一切都翻江倒滚的涌现出来。
那个时候她习惯的拽住他的手,然后安心让他带出去玩,习惯的走在他的后面,让他去探路,习惯的走进他的房间,和他商量要做的坏事。一切都是习惯的,一切都是信任他的,就算是犯了错,也会找他帮忙来掩盖,可是什么时候,她竟然不相信他。
我也不会相信你……我也不会相信你……真真是梦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