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真的如血,像是打翻了无数的胭脂,红的和红的染成一大片,把这整个天空也沾染的无处容身了。
司马黛走进一条巷道,便立马扶住墙角,把方才吃的东西都一点一点的吐出来,吐过之后,便直接虚软在地,暮色沉沉,最后消散,司马黛才从地上站起来,顺着墙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她全身都在发汗,额头上的汗珠更是一滴滴的滚落,可是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却有着不容置喙的隐忍。
在邺城的司马府别庄一直有人管着,司马黛来住过好几次,这路她也熟悉的很,可是这次她却发现这段路好长,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可是一种寻求庇护的心念越来越大,支撑着她往前走,直到看到门口的童仆看到她。
“是小姐……小姐你怎么来了……小姐你怎么了?”童仆嗡嗡的声音似乎从远处传来,透过好多重门才传到她耳朵里,那声音甚是微弱,可是她越发的昏沉,最后看到管家迎出来,她便一下子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入眼的便是华丽的帷幔以及守在地上的两个丫鬟,司马黛微微动了一下,那两个丫鬟便起身走到她跟前,恭敬的说道:“小姐醒了?可要吃点东西?”
司马黛点点头:“拿点清淡的粥过来吧,顺便把管家叫来。”
其中一个便去了,司马黛垂眼看了另外一个,淡淡的问:“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的话,奴婢叫花间,出去的叫花下。”说完垂头候着。
司马黛微微扯起一个笑容:“好名字。”
过了一会,管家同花下便走了进来,管家福伯是司马府的前任管家,因年老了便来了邺城帮忙打理别庄,他对司马家忠心耿耿,而对这个司马黛更是疼爱有加,看到司马黛虚弱的躺在床上,便颤颤巍巍的走到跟前:“小姐总算醒了,老奴总算是放心了。”
司马黛扯了一个笑容,随后说道:“福伯,我想在这里休养几天,我生病的事不要让爹和哥哥知道。”
福伯点点头:“老奴明白。”
“让福伯担心了,您先下去休息吧,这里叫花间花下侍候就行了。”司马黛吩咐着,见福伯退了,便让花下把粥拿过来。
直到肚子里吃下去点东西,她才觉得好些,可是忽然想起嵇康,便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挠她的心,让她吃不稳,睡不安,只是一个念头一直挥之不去:他不喜欢自己。
这一念头在她的脑海里生根发芽,最后竟成了一个疙瘩,怎么也消磨不掉,最后便成了她心底的结,始终解不开。
三个月过去了,她的病还没好。
邺城的风很轻,轻得如羽毛刮人的脸,痒痒的,司马黛就喜欢这样的风,她无事的时候便到院子里,乘风看夕阳,院子里有几棵粗壮的树,她便在树间做了一个篮子,到了傍晚便窝在里面,有时和福伯下下棋,听福伯讲当年诸葛亮六出祁山的故事,讲隆中对,讲很多很多。
“福伯,你说是爹厉害,还是诸葛亮厉害?”司马黛俏皮的问道。
福伯摇摇头,摸着花白的胡须淡笑不语。
司马黛哈哈一笑:“福伯,你肯定觉得是诸葛孔明厉害,可是顾及到爹的面子,你才不说。”
“那小姐以为老爷和他谁厉害?”福伯从花间手里拿来药,递给司马黛。
司马黛灿烂一笑:“这还用说吗?当然是爹,毕竟诸葛孔明已经死了,爹依旧老当益壮不是吗?”她把药碗接过,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便径直喝了下去。
花间递过甘甜的梅子,司马黛挑了几颗,便往嘴里送,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梅子倒是好吃,花间,你和花下去外面再买些过来吧,顺便多买些薄衫回来。”
花间领命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主仆两人。
福伯笑着说道:“这薄衫买回来到是也没用了,老奴昨日个收到二公子的信,让小姐回洛阳去。”
司马黛闻言并不吃惊,只是笑道:“福伯什么时候告诉二哥的?”
“没小姐的吩咐,老奴哪敢告诉,况且老奴孤单,巴不得小姐多住几日,怎么会去通风报信呢。二公子向来消息灵通,恐怕他早就知道小姐在这里了,只是放纵小姐罢了。既然二公子传信,那必定是有要事。”福伯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小姐这病得赶快好起来,这二公子恐怕还不知道小姐病了,否则依二公子对小姐的关心,恐怕早就亲自过来了。”
司马黛点点头,忽而说道:“听闻甄后美如洛神,福伯可曾见过?”
福伯摇摇头:“传言倒是如此,但是老奴福薄,不曾见。”
司马黛歪头想了想:“福伯真没见过?照理说福伯跟甄后同乡,没见过那真是可惜了。”福伯含笑的看着她:“傻丫头,甄后美若天仙,又贵为皇后,又岂是老奴能见的?”
司马黛点点头,顿了顿又说道,“以前甄后葬在邺陵到还可以去看看,如今迁了朝阳陵,便是远了,连墓也不能一见。”
福伯眉宇间似乎闪过一丝不自然,但是很快掩盖过去,“小姐又说傻了,这墓有什么好瞧的。”
司马黛忽然凑近福伯压低声音说道:“阿黛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竟然让陈思王和魏文帝都念念不忘,最终兄弟失和。”
她的眼神纯净,不染一丝杂质。
福伯却忽然生了气:“小姐听谁说的?”
司马黛被他的语气说的一怔,随后笑道:“福伯难道知道些什么?”
福伯一愣,随后笑道:“老奴失礼,只是这坊间的话向来不可信,别人说了到也罢了,小姐可万万不可说,这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便是杀头的罪。”随后他叹了一口气,“小姐,老奴从小看着小姐长大,在老奴心里,小姐就如同老奴自己的孩子,小姐的好就是老奴的好。若小姐出点什么事,老奴也没活头了。”
司马黛吸了吸鼻子:“我知道福伯待阿黛好,福伯在阿黛心目中也如同亲人一样。”
福伯有点动容,他伸出干枯的手,替司马黛理了理鬓角的朱钗,叹了一口气:“小姐从小就聪慧异常,什么事都想弄个明白。只是老奴要告诉小姐一句话,这世上秘密太多,有些东西永远见不得光,对于小姐来说,安安心心做你的大家小姐,别的事自有你爹和你两个哥哥,有时候糊涂点倒要快乐些。”
司马黛仔细的想着他的话,总觉得福伯在暗示什么,可是她想不明白。她想知道,陈思王为什么会被他的亲哥哥杀掉,真的如坊间传言,是为了洛神赋么?福伯的样子明明是知道些什么,可是他的欲言又止,又是什么意思呢?
“老奴老了,倒也糊涂了,说这些话就怕小姐不爱听。”福伯摇了摇杯子里的茶,啜了一口叹道。
司马黛摇摇头,笑得天真:“福伯讲的故事比说书人还要好听,阿黛从小就听福伯讲,如果不听,还真是不习惯,如今阿黛长大了,也少有机会来邺城,以后不知道能不能再听福伯讲了。”她的语气带了点淡淡的伤感,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回忆中。
福伯叹了一口气:“往事如梦,往事如梦……”
“福伯,像儿时一样给阿黛唱唱吧。”司马黛有点恳切的说道。
福伯看了司马黛一眼,随后点点头,啜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后,便开始吟唱道:“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恩不甚兮轻绝……”
他的声音沙哑尖锐,如同一只仓皇奔走的鸟寻找归路却寻不得,可是就是这样几近暗哑的声音里,蕴含着浓浓的悲凉,悲凉中又似乎饱含无数的追忆,婉转千回,仿佛一股强大的悲怆无法喷发出来。
直到福伯走了之后,司马黛才回过神来,望着天空中飞翔的鸟一圈一圈的盘旋。
别庄很大,福伯慢慢的走回去,他的脚一深一浅的踩在地上,身子虽然不稳,可是他的背却努力挺直,哪怕他已经开始佝偻。岁月无情,只是活着却比死了更痛苦。
福伯走近了自己的屋子,然后慢慢把门关上,随后叹了一口气,眼角似乎有点湿,他绕到床后,然后便打开了暗室,暗室里什么也没有,却只有一幅画像,画的是一个绝色女子,巧笑盼兮。
福伯轻轻抚上画里女子的脸,泪水从他眼角滑落,流过他褶皱的皮肤,一滴滴滴到地上,他的手干枯僵硬,却是分外的柔情,就这样一寸寸的划过指尖,仿佛在诉说无数的往事。
他的眼睛分外的专注,充满着无数的温情,又似乎蕴含无数的恨意,不同种神情从他脸上转过,最终只剩下浓浓的相思。他的嘴不停的喃喃,如失了神,被回忆缠绕进去。
“她说的不对,她说的不对……你只爱我……甄儿……”
“你不是甄后……你也不是洛神……你只是我的妻……”
“你是我袁熙的妻……”